周末看到三嬸家的珊弟帶孩子們回家,地里已經是在刨姜的光景。昨晚給媽媽打電話,確認我家昨天也已開始刨姜了。這是秋收最重頭的部分。家里有兩個存姜的窖洞,因為要存放新姜,前天把其中一洞姜賣掉了。我知道今年的姜價才一塊多一斤,一點都不高。但沒辦法,要收新的就得賣舊的騰地方。前幾年有一回姜價比較理想,賣到快七元一斤,種姜的人家一年的收入就能頂好幾年的收入。就算四五元一斤,也是挺不錯的價格,而今年才一塊多。
今年的光景對于農民來說非常不友好,持續的干旱和持續的大雨。我家地處魯東南,以往夏季山東也常常干旱,但是今年尤其嚴重,整個夏天就沒怎么下雨,花生秧子就跟燒糊了似的幾近枯死,玉米棒子慘慘淡淡長不出玉米粒,姜苗必須得頻繁地澆水要不然就長不好。如果河水已經斷流,集中的水源就是兩個塘壩水庫,澆地時,得把很沉的機子抬到水壩低處,再把水管一節節接起來鋪到地里,丘陵地形沒有自動灌溉設置,純靠人力。對于六十多歲的父母來說,抬機子爬坡下坡,草深路陡,是挺不容易的事情,我媽非常發怵干這個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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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海報新聞
夏天無雨,到了秋天反而大雨不止。該刨花生的時節,要么下雨要么我爸開會報賬之類,總不得空兒。我媽急得很。刨花生晚了,后面種小麥、收玉米、收地瓜、刨姜一連串的也就都耽誤了。每次打電話我媽結尾都吐槽一句:“怎么是這樣的年頭!”
一周前總算把花生收完了。往年一車帶秧花生能出14袋花生米,今年只出了8袋半,減產四成。我爸曾從地里拔出來一墩數了數,一墩結了75粒,挺多的,但很多都是空殼子,沒長成,前期太缺水了。這就相當于胎兒在子宮里沒羊水,能長出來才怪呢。
昨天打電話,得知小麥剛剛種下,是租別人機器種的。我問機器種和人工種有啥區別。我媽說,人工種種得深一些,麥苗長得更好。“還是以省時省力為主吧,能用機器就用機器,累壞身體就不值當了。”我總這么叮囑。
三畝玉米還在地里,沒收,目前顧不上了,姜比較著急,因為姜怕凍,一凍存進窖洞里就容易爛。姜就是我們日常吃的那種調味姜(我一輩子討厭姜的味道,一點都不能碰)。姜雖然只種了一畝,得收個七天十天的,因為是一大墩一大墩的,刨的時候得整墩刨出來,相當費力氣。我爸媽干活慢,做活就跟繡花似的,如今年紀大了腰腿都不麻利了,做活就更慢了。
昨天媽說二妹夫要抽空回去幫一天,二妹夫膀大腰圓年輕力壯,有的是力氣,年年都有這份心回去幫一把。我聽了很是欣慰。
像我就很慚愧,上大學后,我就很少去地里了,在象牙塔里漸漸忘了自己的來處,變得四體不勤五谷不分,連什么節氣做什么農活都忘記了。十一期間,看到一個視頻新聞,一個大學生在假期里幫父母掰了七天半玉米,家里有五畝玉米田,他的一個同學也去幫他掰。被全網點贊后,他說,“我是農村的孩子,我的根在農村,我多干一點,父母就少干一點,我多彎一次腰,父母就少吃一點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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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由豆包生成
心里默默地為這個學生點贊,知道自己來處的孩子會更腳踏實地,也會更清楚地找到未來努力的方向。
我家的地不多,每次暑假回去,母親決不肯讓我多干一點活,連刷碗都不行。看著他們更多的白發和更彎的腰,我順從卻不安著,懶惰中試圖回避著,但不能回避的是我的自責,沒有能力把父母完全從農活里解放出來,至少人在跟前的時候應該多分擔一點。我從來就是個不太懂事的孩子。
希望接下來的天氣別再下雨了,冷得慢一些,給他們多留出一點收割時間。
不光是我老家這樣,今年9月以來,河南、安徽、山西、陜西等好多地方都遭遇連陰雨,農田積水,機械下地困難,秋收成了大問題。聽說上面有政策有真金白銀的支援,不過我家那里一點影子都沒有,一向都沒有。我查了下,老家是有發布農業保險政策的,能涵蓋小麥、玉米、水稻、大豆主要作物,有完全成本保險,也有種植收入保險。每畝的保費才幾十元,在這種遭災減產的年頭特別合適,每畝保額達1000元左右,可從沒聽父母提起過有這個險種,是什么部門在執行和推動呢?
像那些種幾千畝地的大承包戶,如果沒有保險,真不知道今年會損失多少,是否會賠進去整個身家。
人類社會賴以生存發展的基礎是農業,是“食”,但是最不受重視的,保障最低的,技術投入最少的,也是農業。我從我的老家看不到任何出路,也許開闊的平原地帶和特色種植產業區會好一些。我們是個很小的村子,人力嚴重遷移和退化,再過二十年,估計村子就空了。我還總說退休了之后要多回去住住呢,細想一下,到時還會有誰住在那里,在那里耕種、放牧、建設,給我們這些異鄉人維持鄉土家園最底色的樸素和溫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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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由豆包生成
沒有人了,家里一個年輕人都沒有,都是六十歲以上的老人。
我的童年記憶在那里,野花,小溪,動物,怪談,俚俗,山川,塑造了我最豐富和堅韌的自然本色,習慣了無拘無束。所以那里就是我的桃花源。同時,另一面,農民的勞苦血汗也定格在那里,面朝黃土背朝天,靠天吃飯,單調被動的生活方式也從來沒有改變過。
父母毫無選擇地信仰著那樣的生活,我遠離了那樣的生活,我們之間有一條無形的線連接著,就好像我的一部分仍然還在經歷著那樣的生活,笨拙的,貼地的,誠懇的,篤定的。這讓我在面臨一些難關時總能想起父母開朗的面容和沉靜的心,總能相信些什么——一切都會自然而然地度過。以致我會永遠回頭注視著那里,并不能深入其中,但是深深地依戀著。
有時候我會想到命運這個詞,它睜著空洞的眼睛,又是如何注視我們的呢…
作者:不周山,大大才女,小小編輯,以寫作為另一種平行宇宙。本文原載“銀河特慢列車”。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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