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文史 | 潯陽聞秋聲 一往不可復(fù)

作者：辛?xí)?編輯：馮曉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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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發(fā)于2025年11月2日《九江日報·長江周刊》總第1046期，以下為原文。

潯陽城里的秋天，藏著悠遠(yuǎn)詩意的人生況味，你可以試著去尋找，也可以選擇就在遠(yuǎn)方暢想。

盛唐紫極秋聲：世道翻覆，青蓮幽獨(dú)

你可以走入盛唐天寶九載（750）的秋天，去見謫仙李白。那年他五十歲，遠(yuǎn)離了長安的繁華來到潯陽城游歷。人生知秋季，潯陽秋風(fēng)起。他寫了首詩感慨人生。

《潯陽紫極宮感秋》

何處聞秋聲，翛翛北窗竹。

回薄萬古心，攬之不盈掬。

靜坐觀眾妙，浩然媚幽獨(dú)。

白云南山來，就我檐下宿。

懶從唐生決，羞訪季主卜。

四十九年非，一往不可復(fù)。

野情轉(zhuǎn)蕭散，世道有翻覆。

陶令歸去來，田家酒應(yīng)熟。

他一個人坐在城南的紫極宮，心境恬淡，悟道回歸自然：“靜坐觀眾妙，浩然媚幽獨(dú)?！鼻镲L(fēng)搖翠竹，人生至秋，思來感慨萬千：“四十九年非，一往不可復(fù)?！蓖饷娴氖澜缂妬y復(fù)雜，常有翻覆，人生幾多風(fēng)雨，何去何從？不如就地學(xué)陶淵明喝酒：“野情轉(zhuǎn)蕭散，世道有翻覆。陶令歸去來，田家酒應(yīng)熟?！?/p>

看得出他有心事，且心事重重。這一年五十歲的他，剛在商丘新婚不久就來了潯陽：“我今潯陽去，辭家千里余?！保麨t灑一生很少為家累所牽制。有父母在遠(yuǎn)方，有兄長就在九江：“戀高堂而掩泣，兄九江兮弟三峽”。潯陽紫極宮是個道觀，他前幾年在齊州的紫極宮接受了符箓，成了有正式身份的道士，到哪他都能找到尋道求仙地方，應(yīng)該也不是為道士身份所累。他心里也知道出世之道羽化升仙遙遙無期：“仙跡微茫信難求”。對于入世生活，他從未放棄在塵世建立一番豐功偉業(yè)的志向，無奈即便被人說成“謫仙”，縱然才高八斗，仕途卻終無得志跡象，郁悶之久。

三年前他專程去四明吊唁了生前仕途亨達(dá)且功德圓滿的賀知章：“敕賜鏡湖水，為君臺沼榮。” 那個寫了“少小離家老大回”的大詩人，太子賓客賀知章，在長安紫極宮一見李白，驚呼“謫仙”：“長安一相見，呼我謫仙人。” 不是人人都是賀知章，李白就沒有這樣的仕途運(yùn)氣。

不遠(yuǎn)處，道士從容掃著落葉，翠竹搖曳敲打著木窗翛翛作響，他的思緒隨著天空的白云飄的很遠(yuǎn)，戰(zhàn)國相士唐生，楚國的季主善卜，陶潛也是附近歸隱。已經(jīng)游歷十幾年了，再也回不到長安了！個中滋味真是 “一往不可復(fù)”。

寫下這首詩沒多久，盛唐即遭“安史之亂”，大時代再一次的世道翻覆，李白跟隨搖旗吶喊的永王開啟短暫的人生輝煌，很快又在兵敗后潯陽入獄進(jìn)入又一個至暗時刻。

黃叔燦《唐詩箋注》評價此詩：“飄然之思，直覺不群?！蹦纤瘟嚎摹短仔幸鲌D》據(jù)說是存世最早的李白畫像，簡潔的筆觸勾勒出李白飄逸之姿，眼中似有秋涼。

南宋·梁楷《太白行吟圖》 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圖片源于網(wǎng)絡(luò)）

北宋流光永嘆：世道弈棋，東坡有感

你可以走入北宋元豐七年（1084）的秋天，聽聽蘇軾感慨，那年他四十九歲，五月份來到潯陽城，寫下人生至秋感悟。

那天，蘇軾也留宿紫極宮。道士胡洞微給他展示了李白《潯陽紫極宮感秋》石刻拓本，東坡感慨。他在前敘中說明了和詩的緣由，正是李詩中“四十九年非，一往不可復(fù)”的知非之意，引起了年當(dāng)四十九的自己的感觸：“我今年也四十九，感之次其韻?！?/p>

《和李太白并敘》

寄臥虛寂堂，月明浸疏竹。

泠然洗我心，欲飲不可掬。

流光發(fā)永嘆，自昔非余獨(dú)。

行年四十九，還此北窗宿。

緬懷卓道人，白首寓醫(yī)卜。

謫仙固遠(yuǎn)矣，此士亦難復(fù)。

世道如弈棋，變化不容覆。

惟應(yīng)玉芝老，待得蟠桃熟。

蘇東坡寫此詩時，他遭遇“烏臺詩案”被貶黃州已經(jīng)五年。詩的上闕句句回應(yīng)原詩意蘊(yùn)，最后四句也完全呼應(yīng)世道翻覆之語，并強(qiáng)化了李白原有的人生感慨和歸因向往。蘇軾說年齡重合時恰巧都來到潯陽紫極宮故寫詩，其實重合的又豈止是年齡和地點！重合的還有兩人的心境、遭遇以及對未來人生的觀點，中國歷史唯二的謫仙人，都在知秋之年迸發(fā)潯陽紫極秋思。

“世道如弈棋，變化不容覆?！碧K東坡離開潯陽去往金陵途中，不幸再次降臨，“吾年四十九，羈旅失幼子。” 遭遇老年喪子，他把此痛歸咎于自己的惡孽：“忽然遭奪去，惡業(yè)我累爾?！迸c李白寫完感秋就遇到人生滑鐵盧不同的是，蘇東坡仕途隨著宋神宗去世哲宗上臺舊黨重整旗鼓，他本人免試榮升中書舍人，很快又蒙太皇太后詔遷翰林學(xué)士、知制誥。金馬玉堂的翰林學(xué)士，位三品。這時候距離他在潯陽感秋才過一年，蘇東坡和李白又一次在感秋后有了同樣的就人生際遇，都是很快登上了他們盼望的仕途顯達(dá)的頂峰。后面的人生軌跡繼續(xù)重疊，頂峰不啻是一個新的災(zāi)難的開頭……

清代學(xué)者紀(jì)昀在其《紀(jì)評蘇詩》的一句點評東坡和詩：“非東坡不敢和太白，妙于各出手眼，絕不規(guī)摹?！?/p>

東坡離世一年后，即崇寧元年（1102），東坡四學(xué)士之首黃庭堅也來到了九江，在天慶觀前追和二謫仙的詩作《次蘇子瞻和李太白潯陽紫極宮感秋詩韻追懷太白子瞻》。劉克莊五十九歲到潯陽有《十一月二日至紫極宮誦李白詩及坡公和篇因念蘇李聽竹時各年四十九余五十九矣遂次其韻》、謝枋得也曾作《紫極宮感秋次太白韻》。潯陽紫極宮成了詩人唱和的詩壇。紀(jì)曉嵐肯定仔細(xì)體會了那些后來都來潯陽追和太白紫極宮感秋詩的名流，在他看來黃庭堅、謝枋得、劉克莊以及后來還有明代的文徵明等都未能達(dá)到東坡當(dāng)年和詩的境界。黃庭堅的次韻更多的是對兩位謫仙的尊崇和懷念：

《次蘇子瞻和李太白潯陽紫極宮感秋詩韻追懷太白子瞻》

不見兩謫仙，長懷倚脩竹。

行繞紫極宮，明珠得盈掬。

平生人欲殺，耿介受命獨(dú)。

往者如可昨，抱被求同宿。

砥柱閱頹波，不疑更何卜。

但觀草木秋，葉落根自復(fù)。

我病二十年，大斗久不覆。

因之酌蘇李，蟹肥社醅熟。

北宋蘇軾《天際烏云帖》墨跡本卷首《東坡扶杖醉坐圖》上海博物館藏（圖片源于網(wǎng)絡(luò)）

東亞朝鮮諸子：世患牽掣，退溪遣懷

你也可以在遠(yuǎn)方，甚至不必非在秋天，不來潯陽，只感懷。

《潯陽紫極宮感秋》并不是李白詩中耳熟能詳?shù)拿?，比如《唐詩三百首》中就沒有載錄。李白25歲看廬山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60歲在潯陽贈友人“我本楚狂人，狂歌笑孔丘”，比起這些耀世之作，這首感秋也不能算作李白在潯陽城的代表作。但就是這樣一首有著如秋天般感傷特征的落寞詩歌，在與中國一江之隔的朝鮮半島卻有著非比尋常的輝煌命運(yùn)，成為被追捧成為固定抒情范式廣為流傳。朝鮮詩家慧眼捕捉到李白詩歌中深層的人生感慨“四十九年非”。其中最有名的一個理學(xué)家叫李滉(1501—1570)，帶領(lǐng)朝鮮的一批詩人唱和此詩，以至目前可查的次韻紫極宮詩作近四百首。其風(fēng)格多樣，在悲秋和歸隱主題之外還加上了李滉的理學(xué)思想，形成朝鮮文壇的一個詩家傳統(tǒng)。他們都沒來過潯陽，只是在千山外同在秋天，感慨心中的潯陽之秋。

朝鮮較早拉開次韻紫極宮感秋詩的是詩人周世鵬(1495—1554)。有一天他去石侖寺，阻雨三日，不得下山。夜誦三仙詩（李白、蘇軾、黃庭堅），生出許多感慨，乃次其韻。就是他的這首詩，直接影響到李滉。李滉字景浩，號退溪、退陶等，是朝鮮歷史上最著名的理學(xué)家之一，人稱海東朱子。李滉在韓國家喻戶曉，其頭像印在了1000元的韓元上，可見其影響之大。研究人員稱正是因李的模范示范，次韻紫極宮成了一項學(xué)術(shù)運(yùn)動引起朝鮮詩人瘋狂效仿，聲勢浩大。有記載的次韻詩從15世紀(jì)晚期一直持續(xù)到19世紀(jì)，綿延四百多年，留下了數(shù)量巨大的詩歌作品。

有意思的是，朝鮮次韻之風(fēng)中除了并不來潯陽紫極宮次韻紫極宮，“四十九年非”也可以是任何年，紫極感秋成了一種感懷傳統(tǒng)體。只要你想，就可以隨時隨地隨想感慨，所以有人二十三歲就開始次韻，有人五十九感慨，有人連著次韻十三篇，有人一人就次韻四十九首。李滉家族更是代代次韻紫極宮，一直到近代。

李滉的《石侖寺效周景遊次〈紫極宮感秋〉詩韻》詩前小敘中寫道：“景遊詩敘云，李太白四十九，作〈紫極感秋〉詩，其后蘇、黃皆效之，余夜誦三賢詩，多少感慨，乃次其韻云云。蓋景遊時年四十九矣，滉今犬馬之齒，亦不多不少，適與相值，然則其所感，寧有異與昔之?dāng)?shù)君子耶？敢用元韻，遣懷云。”

《石侖寺效周景游次紫極宮感秋詩韻》

鳳鳥去不返，空山無舊竹。

寒溪空紀(jì)名，一源誰挹掬。

古人不可見，吾生亦云獨(dú)。

幽尋遂高陟，感嘆梵宮宿。

四十九年非，知之莫再卜。

世患累牽掣，時光迭往復(fù)。

門有打鐵作，羹有捩手覆。

寡過胡不勉，夫仁亦在熟。

在同樣是“四十九年非，知之莫再卜。”的人生變幻感慨后，李滉沒有延續(xù)李白蘇軾的人生隱逸之思，而是提出了“寡過胡不勉，夫仁亦在熟”的鮮明主張，面對人生無常，要通過積極進(jìn)取，不斷提升自己來應(yīng)對。

1000元韓幣上的李退溪

后記：

《舊唐書》載：“天寶二年三月，天下諸郡改玄元廟為紫極宮?！薄斗捷泟儆[》卷二十二江州德化道觀載：“紫極宮，去州二里，即今天慶觀。李白《紫極宮》詩?！?/p>

南宋陸游曾經(jīng)在《入蜀記》中詳細(xì)記載了他考據(jù)潯陽紫極宮成為天慶觀后的遺跡：一是蘇軾、黃庭堅的題詩刻石都已經(jīng)不存在了；二是太白詩刻石上的一首詩接近當(dāng)時的通俗之詩（疑似仿冒）；三是當(dāng)時的觀主李守智，并不知道蘇軾當(dāng)年想要的玉芝草；四是有太清殿的老君像，是唐代塑造的，特別奇特古樸，真人、女真、仙官、力士、童子各有兩尊。又有唐明皇帝金銅像，衣冠如道士，而氣宇粹穆，有五十年安享太平富貴氣象。

陸游問的玉芝，源于北宋元豐年間天慶觀的道士胡洞微熱情接待蘇軾事。胡道士曾炫耀，他種有玉芝，一名瓊田草，已經(jīng)培養(yǎng)了七八年，再過幾年，便成熟可食，吃了可以延年益壽。蘇軾慨然預(yù)約，胡道士也說到時定當(dāng)分贈。蘇軾與胡道士于此訂交，并將從磁湖得來的石菖蒲數(shù)本，一起托付這位道士代他培養(yǎng)，即蘇詩中“惟應(yīng)玉芝老，待得蟠桃熟?！本洹Ｋ躁懹尾庞杏裰ゲ莸膯栐?，可惜歷經(jīng)戰(zhàn)亂，即使是岳飛親自給度牒的李道士，也不知道前朝北宋事。

“四十九年非”并不是李白原創(chuàng)?！痘茨献印ぴ烙?xùn)》載：“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毕聢D中圖片源于平原博物院（河南省新鄉(xiāng)市）。

2025年10月，作者攝于平原博物院

【作者簡介】

辛?xí)洌?969年11月出生，山西臨汾人。九江某央企從事管理工作30多年，研究員。業(yè)余喜宋史研究。

【編后記】

本文中的紫極宮（后更名為天慶觀），其原址在原九江市肉聯(lián)廠附近，即現(xiàn)在的馬漢坡與塔嶺北路交叉處一帶。此處曾出土一塊碑刻，據(jù)稱是天慶觀遺留。編者尚未獲得該碑拓片，故無法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