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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醫藥的發展史,是一部多元文化交融互鑒、學術思想薪火相傳的歷史。在數千年的傳承脈絡中,江南吳門醫派以其博采眾長的學術品格、濟世惠民的行醫理念,成為中醫流派星河中一顆璀璨明珠;而清代宮廷醫學則集全國醫學之大成,在診療規范、方劑創新、文獻整理上構建起獨特體系。從吳門醫派的學術精華匯入清代宮廷醫學的發展長河,到后世對這份南北交融遺產的發掘與研究,南北中醫藥文化的交融始終是推動行業前行的重要動力 —— 這既是對歷史傳統的接續傳承,更是中醫藥學術思想生生不息的生動體現。
一、吳門醫派:江南醫脈的千年積淀,中醫流派的“活化石”
蘇州,古稱“吳”,自古便是江南文化重鎮,依托發達的經濟、繁榮的文化,孕育出中國中醫史上極具影響力的流派——吳門醫派。吳門醫派的形成并非一蹴而就,其源頭可追溯至宋元時期,歷經數百年積淀,于明清達到鼎盛,形成“醫家林立、著作宏富、學術昌明”的格局,成為當時江南醫學的核心代表,享有“天下醫道,莫盛于吳”的美譽。
吳門醫派的學術成就,首先體現在“以人為本、辨證施治”的核心思想上。不同于單一強調某一治法,吳門醫家注重結合患者體質、時令氣候、地域環境調整診療方案,形成“因時、因地、因人制宜”的診療特色。明代醫家薛己是吳門醫派早期的代表人物,他主張“脾胃為后天之本”,擅長以溫補之法調理脾胃虛弱證,其《內科摘要》《外科發揮》等著作,系統整合內科與外科診療經驗,為學派奠定了“內外兼修”的學術基礎。至清代,吳門醫派迎來“群星璀璨”的時期,葉天士、吳有性、徐大椿等醫家相繼涌現,將學派學術推向新高度。
葉天士作為吳門醫派的集大成者,貢獻尤為卓著。他畢生致力于溫病學研究,在總結前人經驗基礎上,提出“溫邪上受,首先犯肺,逆傳心包”的傳變規律,創立“衛氣營血辨證”體系,解決了當時溫病診療無章可循的難題。其學術思想由弟子整理成《溫熱論》,成為后世溫病學的經典著作,至今仍是中醫診治外感熱病的重要依據。與此同時,吳有性針對明末清初瘟疫肆虐的現狀,突破“六淫致病”的傳統認知,提出“戾氣致病”學說,著《溫疫論》一書,開創中醫傳染病防治的新領域;王肯堂編撰的《證治準繩》,涵蓋內、外、婦、兒等多科,內容詳實、論治精當,被譽為“醫學全書之冠”;徐大椿以“尊經而不泥古”著稱,其《醫學源流論》對中醫基礎理論、診療原則進行深刻反思,提出“用藥如用兵”的理念,強調診療需精準施策。
除臨床診療突破外,吳門醫派還注重文獻整理與學術傳播。清代乾隆年間,吳門醫家唐大烈主編《吳醫匯講》,這是中國歷史上第一部醫學期刊,收錄吳門及全國醫家的學術論文,內容涵蓋理論探討、臨床經驗、方劑解析等,打破了以往醫學著作“一家之言”的局限,成為南北醫家交流的重要平臺。據載,《吳醫匯講》共刊行11卷,收錄論文94篇,作者涉及江、浙、皖等多地醫家,其中不乏北方醫家的觀點,初步形成南北醫學交流的雛形。
吳門醫派的影響力不僅局限于江南,更通過醫家行醫、著作傳播輻射全國。明清時期,蘇州作為江南經濟文化中心,商旅往來頻繁,吳門醫家或應召入京、或云游四方,將學派學術思想帶到北方,為清代宮廷醫學吸收江南醫學精華埋下伏筆。
二、清代宮廷醫學:集南北之大成,融吳門之精華
清代是中國古代宮廷醫學發展的鼎盛時期。不同于前代多依賴本地醫家,清代統治者深諳“醫道不分南北,惟良是取”之理,廣納全國優秀醫家,尤其重視吸納江南醫學人才與學術經驗,使宮廷醫學成為融合南北特色的“集大成者”,而吳門醫派的學術思想,正是其中重要的“江南基因”。
清代太醫院作為宮廷醫療核心機構,其人員構成與診療體系深刻體現對南北醫學的整合。據《大清會典》《太醫院志》記載,太醫院醫官選拔打破地域限制,除從京畿地區選拔外,常從江南征召名醫入京。其中,吳門醫派及受其影響的江南醫家,憑借精湛醫術與系統學術,屢入太醫院或成為皇室“供奉醫官”,直接推動吳門醫派學術精華融入宮廷醫學。
最具代表性的當屬徐大椿與葉天士學術對宮廷的影響。乾隆二十五年(1760年),徐大椿因醫術精湛被征召入京,任太醫院供奉,為乾隆帝及皇室成員診療。徐大椿雖非吳門嫡系,但長期在江南行醫,深得吳門醫派“辨證精細、用藥輕靈”精髓,其“病有定名,治有定法”理念與之高度契合。在京期間,他將江南醫學經驗融入宮廷診療,尤其在老年病調理與急癥救治上,提出“固本培元、急則治標”之法,深得皇室認可。葉天士的溫病學說雖未由其本人直接傳入宮廷,但通過弟子華岫云、吳鞠通等傳播,其“衛氣營血辨證”體系被太醫院采納。乾隆年間京城屢發溫病,太醫院運用此法指導診療,有效控制疫情,成為宮廷吸收吳門學術的重要例證。
清代宮廷醫學對吳門醫派的吸納,還體現在方劑創新與診療規范上。吳門醫派注重“方證對應”,反對“一方通治”,這一思想為宮廷所借鑒。太醫院編撰的《御纂醫宗金鑒》是宮廷醫學標志性著作,其“方劑篇”大量參考吳門醫家經驗,如薛己的“補中益氣湯加減”、葉天士的“桑菊飲”“銀翹散”等,均被收錄并規范化為宮廷“標準方劑”。同時,宮廷借鑒吳門“重視脾胃調理”思想,針對皇室成員飲食奢靡、脾胃易虛特點,創制“健脾和胃湯”“益脾養胃膏”等方劑,在配伍上吸收吳門“輕靈平和”特點,避免峻藥傷正,體現南北融合智慧。
此外,清代宮廷醫學在文獻整理上也受益于吳門經驗。吳門醫派素有整理古籍、總結經驗傳統,如王肯堂《證治準繩》、唐大烈《吳醫匯講》等,為宮廷文獻編撰提供范式。太醫院編撰《御纂醫宗金鑒》時,借鑒吳門“分類清晰、論述詳實”之法,將醫學知識分為“訂正仲景全書”“刪補名醫方論”“外科心法要訣”等15部,既保留北方醫學“重經典、守規范”特點,又融入吳門“重實踐、貴創新”理念,成為中國古代醫學文獻的集大成之作與南北交融典范。
特別值得指出的是,清代宮廷醫學的現代研究,同樣體現了南北交融的延續。中國中醫科學院西苑醫院陳可冀院士,作為清代宮廷醫學現代研究的開拓者,自20世紀80年代起便系統整理、研究清宮原始醫藥檔案。他牽頭成立了清宮醫案研究室,組織編纂了《清宮醫案研究》等巨著,首次全面、科學地揭示了清代宮廷醫學的診療特色、方藥運用及養生經驗,極大地促進了這份寶貴歷史遺產的發掘、保護與利用,為當代傳承與發展宮廷醫學精華奠定了堅實的學術基礎,成為連接歷史瑰寶與現代研究的重要橋梁。
三、南北交融中的醫道傳承:文化紐帶
當我們回望吳門醫派與清代宮廷醫學的交融歷程,看到的不只是一段段醫學史實,更是中華傳統文化“兼容并蓄、生生不息”的精神軌跡。這場跨越地域的醫道對話,留下的不是“誰主導誰”的勝負,而是“互補共生”的文化智慧 —— 這種智慧,至今仍是中醫文化傳承與發展的核心密碼。
其一,是“地域特質的互補共生”。北方醫學的“厚重守正”,源于北方大地的遼闊與王朝文化的規整,它守護著中醫“以經典為基” 的根本,讓學術傳承有“根”;江南吳門醫派的“靈動創新”,源于江南山水的秀美與文人文化的開放,它賦予中醫“以實踐為要”的活力,讓學術發展有“魂”。沒有北方的“守正”,吳門醫派的創新可能淪為“無本之木”;沒有江南的“創新”,北方醫學的守正可能變成“固步自封”。正是這種“剛柔相濟”的互補,讓中醫文化既能堅守“辨證施治”的核心,又能順應時代需求不斷突破,形成“守正不僵化、創新不偏離”的傳承特質。
其二,是“學術傳播的文化紐帶”。從《吳醫匯講》通過漕運連接南北醫家,到太醫院醫官帶著江南醫理服務皇室,再到《御纂醫宗金鑒》成為全國醫家的共同教材,南北醫道的交融始終依賴“文化紐帶”的連接。這些紐帶,可能是一本醫書、一位醫家,甚至是一次疫情防治的實踐 —— 它們傳遞的不只是醫術,更是“尊重差異、尋求共識”的文化理念。正如唐大烈在《吳醫匯講》序言中所說:“醫道無南北,惟求其是耳”,這種“不問地域、只問真理”的態度,正是中華傳統文化“和而不同”的精髓,也是中醫能成為“活態文化遺產” 的重要原因。
其三,是“活態傳承的精神內核”。后世對清代宮廷醫學的研究,如陳可冀院士團隊整理清宮醫案、挖掘清代宮廷有效方藥的文化內涵,本質上是對“南北交融”文化精神的當代延續。當研究者從乾隆帝的醫案中讀出南北智慧時,他們傳承的不只是一個方劑,更是 “兼容并蓄”的文化思維 —— 這種思維,讓當代中醫既能汲取北方醫道的厚重,也能感受江南醫派的靈動,在現代臨床中實現“傳統與現代”“地域與全局”的融合。
從江南水巷的吳門醫館,到紫禁城內的太醫院,南北醫道的交融早已超越時空,成為中醫文化的“精神底色”。中醫的生命力,不在于固守某一地域的特色,而在于將不同地域的文化特質熔鑄為共同的學術追求;中醫的魅力,不只是精湛的診療技術,更是背后“兼容并蓄、和而不同”的文化精神。這份精神,既是歷史的饋贈,也是未來的指引 —— 讓中醫在傳承中創新,在交融中永生,始終成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璀璨明珠。
本文發表于《中國中醫藥報》
作者:劉玥,賈秋放——中國中醫科學院西苑醫院蘇州醫院(蘇州市中醫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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