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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我可以跟學生板起臉來搞‘專業主義’,警告他們勿把多瓦悠蘭當成今日人類學的風貌,但拋開職業身份,不談嚴肅學術,奈吉爾·巴利的小泥屋也仍然是一種私人鄉愁 ……對于無數人類學的愛好者、從業者來說,多瓦悠蘭永遠都是可以重返的溫柔他鄉,是‘我們的多瓦悠蘭’。”
以上這一段話來自人類學家袁長庚為新版《天真的人類學家》撰寫的推薦序《我們的多瓦悠蘭》 。在這篇推薦序中,袁長庚教授生動地講述了他對這一本“了解人類學的最佳入門讀物之一”的感情波動:從喜愛,到抱有“敵意”,再到放下顧慮、重新被打動。
時至今日, 《天真的人類學家》 仍然點燃著無數天真的夢想家對遠方的好奇和向往。在新一期詠讀計劃中,袁長庚和詠梅老師一起,從“天真”的浪漫起點聊起,逐步深入田野調查中那些真實的困境與挑戰,探討人類學這一學科的獨特意義。
人類學家的“親身在場”,演員的“體驗生活”,在某種程度上,都意味著活在別人的世界中,并在抽身回望時,找到自己與這個世界的另外一種關聯。人的復雜,世界的可能性,只有去親身體悟,才能真切明白——在如今的數字時代中,這是人類學家的天真,也是人類學家的魅力。
01 復原一個人的生活世界
詠梅 詠讀計劃的朋友們,大家秋天好。今天我們請來了非常有趣的人類學的學者,云南大學的袁長庚教授。
袁老師,我首先比較好奇的一點是,人類學專業的大家都要去做田野調查。田野調查是你自己喜歡,還是說學科本身就有這樣的要求呢?
袁長庚 如果你要拿人類學方向的學位,田野調查是必須要完成的一個訓練過程,時間長短不一。本科階段,可能是一個月或者是二十天;碩士階段要求至少三個月;到了博士階段,不管是中國還是國外的大學,要求至少連續做滿十二個月,也就是一個自然年。博士為什么一定要做滿十二個月?因為在一個自然年份里,你大概能夠看到一個人在一個時間單位里面經歷的所有事情。
人類學其實有很強的匠人精神。大多數時候都是由一個人完成的,而且沒有辦法抄近路。很多人在進入自己的調查地點之后,會有各種各樣的不適應。但是我們會認為,從不適應到適應的過程本身,也是你理解那個社會的一個必經階段。
田野調查這種方法,從上個世紀初被創造出來以后,至今,沒有發生太大的變化。雖然今天技術很發達,但是人類學還是相信這種有一點質樸的方法。詠梅老師肯定了解,以前老一輩的演員,在接一部戲的時候,有一個“體驗生活”的過程。你拍什么角色,就要到他的那環境里面去同吃同住一段時間。好的演員在進入角色的時候,有時候會寫人物小傳。我看過很多演員寫的人物小傳,很像是人類學的東西。因為你在嘗試復原的那個部分,其實就是一個人的生活世界。你需要研究,他為什么走到今天,變成今天這個樣子,這也是人類學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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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焦》
02 辛苦的、浪漫的、靜水流深的
詠梅 《天真的人類學家》到今天還是能點燃許多學生對人類學專業的熱情,但我發現,好像很多人類學家都覺得這本書不能作為一本專業的書籍。
袁長庚 問題就在于,這個書寫得太好了,連困難和挫折都寫得那么有趣味,那么引人入勝。我們做了老師以后,反而會有些顧慮,不太愿意讓學生讀這本書,害怕他們把人類學想得太簡單、太浪漫。
因為實際上田野調查比較辛苦,就像詠梅老師演戲時進入角色內心世界一樣,你必須要承受別人世界里的一些很沉重、很負面的東西。
但是我這次寫序言的時候也在重新想一個問題,今天愿意學人類學的人,身上多多少少還是有一種追求遠方的、浪漫主義的色彩,就算某些想法可能顯得浪漫化,但是那或許也是一條必經之路。我們與其把人擋在門外,還不如等人出現了這種想法后,再慢慢地去教育他。
我這次放下了很多心理負擔,覺得我們還是要承認,在這樣一個年代,來學人類學的孩子,在很多時候,跟一百年前那些早期的人類學家,是沒有區別的。他們都覺得,人類的某些答案要在遠方不熟悉的人身上才能得到;他們在成長的過程當中,會覺得眼前的經驗已經不足以滿足自己對這個世界的好奇。這種精神,在某種意義上講,不太符合嚴格的學術要求,但是對于一個人來說,是很珍貴的品質。所以我覺得,人也好,書也好,知識也好,其實都是一個復數的狀態,有很多不同的表現形式。而這本書,始終能夠承載起人類學里面那個特別美好的部分。
詠梅 你覺得這本書多大程度上還原了人類學家的工作呢?它會不會讓大家對人類學家的工作產生一些誤解呀?
袁長庚 我覺得從真實性或者細節的還原度來說的話,這本書是沒有問題的。不過,作者作為一個英國白人男性,進入喀麥隆的地方社會里面,西方人和非洲社會的這種碰撞本身就很有戲劇性,作者也用一種英式幽默的口吻,帶有一點點自嘲、解構的方式去講述這一切。但是像我們這些人類學者,在做自己的社會研究的時候,不管是到民族地區、到自己家鄉、還是在城市里,碰撞的戲劇性就沒有那么強。所以對于我們來說,田野調查最大的挑戰是,如何從一些看上去比較熟悉的情景里面去發現新的問題。
這本書的作者奈吉爾·巴利把田野調查描繪成兩個世界遭遇的現場,里面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人類學家就像探險家一樣。但是今天,在這個世界體系的影響之下,就算到一些很遙遠的村子里面,可能你會發現,他們跟你看的是同樣的電影、綜藝節目,喝同樣的飲料。這就是一個更大的挑戰,你沒有那么多看上去很精彩的故事可以呈現。你需要思考,怎么把人非常幽微的部分體現出來,怎么進入到別人的生命史中比較縱深的地方。不是任何人都愿意聊自己生命中的某一段經歷,如果你真想了解一個人或者是一個社區比較深入的地方,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所以今天的田野調查考驗的是學生的耐心和另外一重意義上的洞察力,也就是怎么在表面非常熟悉的風景中看到陌生的東西。日常生活的經驗可能并不一定像《天真的人類學家》里面講的一樣,每天都有新鮮的故事,有些東西可能是靜水流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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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非洲》
03 另一種跟這個世界發生關聯的方式
詠梅 你怎么看《天真的人類學家》書名中提到的“天真”呢?
袁長庚 我覺得每一代人類學學人,在“天真”這一點上還是有高度的共性的。
“innocent” 在英文里面其實有一點點自嘲的意思,帶有一種一廂情愿,或者是出于自己某種比較狹隘的偏見,把一件事情想象成什么樣子這樣的一種感覺。
我自己學了20多年人類學,發現身邊很多老師、同事、學生,跟人類學建立聯系的原因大都很相像,都來源于某一個意外的瞬間。在那個瞬間你意識到,哦,這個世界上有另外一種生活的方式。
我們會覺得,同樣都是人,同樣都屬于這個地球,大家為什么會有那么明顯的差異性?別人的世界為什么跟我的那么不一樣?所以這個“天真”里面,既有一種我們人類學者的自嘲——把遠方的世界做一點想象和美化。但是也有比較認真的那一部分。
巴利的這個題目其實也可以理解成為,在他親身經歷了多瓦悠蘭的社會之后,他的田野調查的過程好像逐步修正了他最初的天真判斷。他回到英國以后,發現多瓦悠蘭社會的一些事情已經進入到他的生活里,他沒有辦法再像一個英國人那樣生活。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我們會在田野調查的過程里,克服掉自己天真的那一面。你會認識到,人是復雜的、矛盾的,有些時候是沉重的,你要去理解別人的復雜性。
但這個所謂的“變得不天真”的過程本身就是一種很“天真”的行為。你覺得可以通過這樣的方式,讓自己獲得另外一種生命體驗,等到你回到自己的社會的時候,你會帶著不一樣的故事和經驗。你會告訴身邊的人,這個世界上的人有不同的可能性,在很遙遠的地方,別人不這樣看問題,從而你自己就變成了社會里那一個天真的人。這種天真的底色大概會伴隨一個嚴肅的人類學從業者一生。
這也是這個學科的魅力。你經常會覺得自己格格不入:當你去往自己研究的地方,你不會覺得自己完全屬于這里;但回到自己的社會以后,因為獲得了另外一雙“眼睛”,你也不再屬于原來那個社會。這大概是一種比較奇妙的觀看世界的方式。
詠梅 很多人沒有辦法跟你有共識,你會感到孤獨。
袁長庚 我覺得是這樣。我們每一個經歷過博士階段的人都會有這樣一種感受。當你的研究進行到后期的時候,你已經在你研究的社會里有一個位置了。比如說,很多人會認你做干女兒、干兒子,或把你當成哥哥姐姐,當成很重要的朋友,他們家過年的儀式里面都會給你留一個位置。那種感覺很奇怪,你會覺得自己在世界上有另外一個家。
在我們自己的社會里面,通常是你一出生,就有一個比較確定的位置。但是你在田野調查當中找到的這個角色和身份,是你自己從無到有創造出來的,而且是被他人接受的,這是一種很神秘的生命體驗。
當然也會有一些孤獨感。大多數時候,這種孤獨反而是回到自己的社會時感受到的,因為你在看很多事情的時候,不能像身邊的人那樣覺得,啊,事情就是這樣的,世界就是這樣運轉的,你總想提出一個不一樣的看法。身邊的人有時候看你會覺得,哎,為什么你會有這樣奇怪的想法?我們難道不一直就是這樣的嗎?大概這也是人類學比較有吸引力的地方——你會在這個世界上獲得另外一種與之關聯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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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編輯室》
04 生命的很多答案沒有辦法通過提問獲取
詠梅 我明白這種感受。像我拍一部戲,戲里我有一個兒子,我們大概要相處一到兩個月的時間,相處得太好了,他幾十天里都一直在叫我媽媽。走之前,我會提前很長時間跟他講,我們是要會分開的,以后不知道什么時候還能相見,希望你能考學考到北京來,然后我們就可以再見。殺青之后很久,他還會跟我聯系,還會叫媽媽,媽媽,現在逢年過節打電話,還要叫媽媽。有的時候我的心里很復雜啊,因為你回不到他那去。
袁長庚 我教課的時候,也會有一節課,專門提醒同學,要求他們在調查結束之前,提前個半個月或者幾周的時間,進行一個有意識的、明確的告別過程。有各種各樣的方式,你可以請當地比較好的朋友吃飯,或者給房東爺爺奶奶買點肉或者買新鮮的菜,跟大家一起做一頓飯,確實很像您的表演工作。
人類的這種情感世界或者是經驗世界,一旦進去,再次抽身回來,的確會產生很多的牽連,甚至是羈絆。我也會有很多的朋友、學生,在研究結束好多年以后,還跟自己那個村子里的人有聯系。如果村子里的人到昆明來看病,我很多學生還會去幫忙。
這也是為什么我會說人類學是一個很好的專業。咱們中國獨生子女的好幾代人,在成長的過程中,升學的階段里,只需要好好學習,照顧好自己就可以,可能比較缺失的是學習如何去主動地承擔起世界的某一種責任。但是在人類學中,你必然被卷到另外一個世界當中,而且要在這個世界中明確你的位置,明確你的責任和義務。在這個世界中,不能只是享受,不予回饋。這是一種很好的自我教育,在這個過程中,你會對人在這個世界上的特殊性,或者說你自己的分量,有另外一層認知。而且這個認知的建立過程,是因為有另外一些人的存在。它并不是一個個體化的、只是圍繞自己轉的世界。
現在已經是AI時代了,很多東西,你可能一點鼠標,答案就出來了。但是人類學還是認為,生命的很多答案是沒有辦法通過提問的方式獲得的。你必須要真正地在那個世界里走過一遭以后,才知道為什么很多事情重要,很多事情不重要。
就像是生命置換一樣,也像您的演員工作。很多演員老師也說,你在生命里每演一個角色,就等于活過了別人的一段生命歷程,獲得另外一種生命體驗。田野調查也有一點像這個,你多多少少是活在別人的世界里。這個世界可能跟你的成長環境非常不一樣,正因如此,你看待周邊的事物,就會多一層想法。
這也是為什么很多人覺得人類學家很討厭,因為人類學家總是提一些不一樣的意見。大家覺得某件事情順理成章的時候,人類學家總要說不是的,在非洲或者在東歐一個村子里大家就不這樣認為。
人類社會反復提醒你,現代人認為一些天然就如此的,甚至很多人把它稱之為人性的東西,在人類歷史上并不是如此,它有不同的可能性,甚至和我們想的截然相反。
豆瓣9.2分,人類學經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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