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主任,得想辦法呀,這身子骨再這么拖下去,槍炮聲還沒停,你就先趴下了。”——1954年冬,南京總醫院病房里,醫生一邊翻看化驗單,一邊搖頭勸著床上的劉竹溪。對話簡短,鋒利如刀,仿佛把一個人從戰場直接推回了現實:戰爭的硝煙可以遠去,傷病卻寸步不離。
劉竹溪1920年出生在山東德縣,家境普通,卻上過中學,算是那個年代難得的“新式念書人”。1938年,他還在鐵路警署當警員,日軍鐵蹄撲來,他轉身帶著幾名同事舉槍起義。文化底子讓他在八路軍山東縱隊里干起了書記、秘書,沒多久就調到作戰一線,蹲過掩體,扛過迫擊炮,指導員、營教導員、副團長一路升。有人說他命好,可回頭看看他身上那一塊塊疤,才明白好運從來是帶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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渤海軍區獨立團時期,他遇到第一次大傷:手榴彈在右側炸開,三十多塊彈片扎進血肉。淺表傷口縫合后,身體里還留著二十多顆金屬碎片,其中兩顆嵌在肝臟,醫生只能嘆氣:“取出來,你就沒命;不取,將來麻煩不斷。”這句預言,像釘子一樣釘在他后半生。
1948年濟南戰役,他所在的十縱是攻城主力,城墻近距離爆破必須有人沖鋒。部隊剛躍出塹壕,炮彈在他身側炸響,他被震暈,強心針、輸血才撿回一條命。等醒來,耳邊只剩雜亂的轟鳴,連日夜都分不清。他說那段時間只記得一句話:“城不破,我不退。”城破了,人卻落下一身暗傷。
建國后,部隊需要懂業務、懂數字的新型人才。1951年,他被調到28軍炮兵室任主任,次年改任炮兵副軍長。別看“副軍長”三個字威風,實際是師級編制,事務繁雜。有人私下打趣:“劉副軍長天天蹲炮位,跟連長似的。”他不以為意,只關心射表數據合不合適,炮兵陣地挖得夠不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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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進入南京軍事學院深造,是他第一次真正離開前線。教材、圖例、戰例分析,讓他眼界大開,可沒兩年,他就被診斷出肝硬化。病灶恰好就卡在那兩塊舊彈片周圍,加上多年高強度訓練,肝臟早已千瘡百孔。那年冬天,他拄著拐杖站在學院操場,看年輕學員練隊列,臉色蠟黃,嘴里卻嘟囔:“只要肝不爛透,還能再撐幾年。”
授銜前夕,干部部門對他的資歷進行了測算:正師職,按理大校。但新中國剛立,軍隊對“學歷”“崗位”卡得很緊,他又在醫院住得多,于是定為上校。有同事替他抱不平,他笑道:“我不上前線,就算給顆大星也亮不起勁。”這話說得硬氣,可醫生搖頭,他的肝臟指標每個月都在掉。
1956年,他被安排出任南京軍區炮兵射擊場主任,實際還是為了讓他離炮陣地近一點。然而氣候潮濕、晝夜溫差大,舊傷剛有好轉就復發。住院、休假、復工,循環往復。他錯過了1958年一次大規模晉升:根據《干部軍銜調整指示》,師職上校若工作表現良好、身體合格,可晉升大校。通知貼到病房時,他正發著低燒,護士把紙條放在枕邊。幾天后,他自己撕成碎片:“升不升,跟我打仗沒關系。”
1960年開始,病情進入穩定又危險的拉鋸階段。醫療條件有限,肝硬化只能靠保守治療。那五年里,他幾乎一直在休養所度日,也正是軍銜系統最后一次集中晉升期。別人忙著補報材料,他只能翻翻舊作戰筆記,偶爾在走廊上和年輕軍官聊炮兵射擊誤差修正。有人半開玩笑問他:“老首長,您這還算不算‘在崗’?”他淡淡一句:“算,不然靠什么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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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5年,全軍取消軍銜制度,干部身份重新界定。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是一次“歸零”再出發;對他,卻成了終點。軍委批準他離休,理由只有一行字:“肝硬化,失去繼續任職能力。”年僅四十五歲,他成了那批干休所里最年輕的休養員。干部科同志在電話里道歉:“早日康復,興許還能回單位。”他握著話筒,只回了倆字:“難嘍。”
令人意外的是,離開職務壓力后,他的身體竟慢慢硬朗起來。七十年代,干休所條件艱苦,他常提水澆花,當散步。八十年代,醫療水平進步,他接受小劑量介入治療,曾調侃醫生:“這下肚子里金屬多,算半個機械戰士。”九十年代,很多老戰友已乘黃鶴,他還能拄拐參加渤海老兵聚會。有人問,他最遺憾的是什么?他想了想:“打了半輩子炮,沒教出幾個像樣的年輕炮長,算疏忽。”
2000年后,干休所里的同齡人越來越少,他卻保持寫日記的習慣,把四十多年前的火線見聞寫成小冊子:《炮聲背后》。寫作不是為了出版,而是給年輕軍官觀摩。筆跡有些抖,但落筆最頻的就是“精確”二字——對炮兵來說,這兩個字就是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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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春,他在家屬院昏倒,送到醫院時已是多臟器衰竭。昏迷前,他抓著兒子手說:“別多治,留點床位給年輕人。”兩天后,90歲的劉竹溪安靜離世。病歷上寫著:肝硬化失代償期,戰時炸傷遺存彈片。醫生在尾注補了句:“長期休養,身心狀況穩定,屬于罕見生存期長案例。”
從抗戰地下游擊隊,到東北激戰,再到炮兵技術干部,再到45歲離休的休養員,劉竹溪似乎總在“缺席”關鍵節點:升大校,回前線,往上走一步都沒趕上。然而他留下的卻是另一種注腳——未必每個人都能在功勛簿上刷亮名字,可在炮彈呼嘯與病痛折磨之間,他守住了戰士的底色。有人統計,他離休后的日子整整四十五年,比他真正上戰場的時間長了數倍。長壽是否算恩賜,是非見仁見智,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一顆顆殘留體內的金屬,提醒后來者,和平從來不是交接班后的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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