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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王小波被我的稿子和汽車營銷做了連接,于是就被他叫去聊了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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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土行孫
編輯|周 展
視覺|慢 慢
“沒想到居然還有人來看我。”王小波舒服地斜靠在他常坐的那把藤椅里,微笑著面對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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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這里似乎承襲了他在人間的職位,那個世界的單位分給了他一間可以用來寫作的書房。他那把藤椅幾乎已經坐得包了漿,有兩處已經破裂,不屈的藤條在那里沒有了束縛,就從破損處倔強地伸出頭來,像極了主人的脾氣。“上面的世界怎樣?我已經很久沒有關心上面的訊息了。”
“也就那樣吧,和您在的時候相比的,沒有更好,卻也沒有變得更差。”我訕訕地回答道。
“似乎你還是個認死理的人!”他說時泛出同情的微笑,“以前大多數人都把這叫做情懷。可我勸你少用,最好不用這個詞。因為講情懷的人往往是不講邏輯的。所以,當一個內心邏輯本應該分外強大的人突然開始大張旗鼓地講情懷了,那基本上他就已經做好開始詐騙的準備了。”
“你也許以前看過我的書,說來慚愧,那些書在大陸的出版大多都是在我離開原來那個世界以后發生的。這樣也挺好,至少我當年在寫作的時候可以免除很多名利和立場的考驗。”他說著說著就笑了,黝黑的大臉扭作一團,薄薄的嘴唇咧開了,顯出一些嘲諷的氣息。他高大的身軀在藤椅里輕輕搖晃,藤椅也隨之發出嘎吱吱的應和。
“是的,小波先生。我年輕時常常看您的作品。雖然后來投身汽車行業做了個打工仔,但在苦悶、無聊的時候,也經常會去翻翻您的舊作——當然,主要是雜文。你知道現在外面是手機的時代,沒有人有足夠的專注力去讀完一部中篇以上的作品。整個世界都有一種永遠在等待重要信息的焦灼感和惶恐感。您不知道這對人類的專注度有多大的影響!不管在我所在的行業還是我所在的世界,手機已經變成了最重要的神,變成了最可膜拜的對象!”我說著說著,不覺聲音就放大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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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惶恐。”小波緩緩說,伸出粗大的手指來搔了搔頭發。我注意到他的指尖一片焦黃。看來沒有李銀河老師管著他,他的煙癮在另一個世界似乎更大了。“但這世界的本質卻沒有什么差別。人們總以為自己在創新,每天都閃出愚蠢的念頭,并以為自己是人類有史以來第一個這樣思考的人,并為自己的新念頭而戰栗。然而事實卻是,很多想法之前已經有千萬人有過,之后也會有千萬人重新加載。真正的創新,是無法規劃的。”他一邊說著,一邊要起身“哎,你來一次不容易,給你倒一杯水吧”
“不必不必,”我客氣地阻止他,“我只坐一會兒就要回去的。這個禮拜我特別忙,有好幾家汽車品牌都扎堆搞上市……您知道我現在和您之前一樣,也是爬格子為生。每次產品上市我都要寫一些自媒體軟文的來換稿費的。“
“自媒體?”小波疑惑地看著我。
“哦,對了就是自己做的數字雜志。您在世的時候還有雜志這樣東西,但現在大家唯一愿意觸碰的紙就只有鈔票了——即便鈔票大抵也必須是支付寶了“我覺得小波雖然是計算機專業出身,卻并不會愿意了解現在的數字支付,于是換個話題問道 “您怎么看獨立思考和您生前一直提倡的理性主義呢?您覺得創新是一件理性的事情嗎,它是獨立思考的結果嗎”
“哈哈哈哈哈”小波大笑了起來,整個身子在逼仄的藤椅里放肆地擴張了開來。房間里本來就書桌上一盞臺燈,于是燈影也隨著他身體的舒展愈發膨脹起來,仿佛要漲破屋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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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正的創新都是獨立思考的結果。當你跟隨別人創新的時候,就已經把創新轉化成了一種模仿。我總覺得,所謂的趨勢都是有意的和無意的騙子的作品。我歡迎大家思考未來,但是我不太喜歡談論趨勢。因為趨勢這個詞總讓我聯想到裹挾。比方說在巨大的人流中,總有幾個人宣稱已經看到方向,一開始肯定只是少數人,但之后必然有追隨者跑出來跟隨,并狂熱地試圖神圣化他們的先知。這種追隨被更多后來者當作先知正確的證明。這大致就是霍弗德《狂熱分子》里的經典場面。這些人也許并沒有真正看見,但是他們愿意相信他們已經看見!他們賣力地互相印證,就形成了一個自洽的集合,或者說,一種宗教。本來嘛,讓不思考的人開始思考并不是壞事,壞事是這種命題思考往往搭售了一份標準答案。當背答案的人越來越多的時候,那么絕大多數人只是被裹挾著往前走而已。
歷史證明,趨勢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往一個方向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趨勢。趨勢的本質是鼓動,而不是預判。當信仰趨勢的人多了,那么對趨勢的信仰就比趨勢本身是什么更為重要了。理性主義就從這一刻起變成了功利主義,而也許獨立思考也永遠只屬于極少數的人,比我們想象中的更為稀少。”
“是的,每個人都把更多人,而不是自己看到的未來當作趨勢!”我附和著說道。
“少數人看到了未來,但更多人雖然沒有看到未來,但是他們喜歡擁有他們所定義的所謂趨勢。畢竟,未來只是愿景,而趨勢卻是一種能量,甚至,是一種可怕的權力。”小波接著往下說。“所以,未來從來都是寡淡而沒有興味的東西,而權力卻是極有號召力的。因為權力可以創造財富,而財富可以催生更大的權力。每次當我聽見有人說要為夢想而窒息的時候,我總忍不住想追問你的夢想到底是什么!一般來說,連續追問下去就必然能聞到金錢的味道…當有些人說為夢想而窒息的時候,其實他們只是被錢壓得喘不過氣來而已”
小波又哈哈地笑了起來。我承認,他的真人長得比照片里還丑,但不知道為什么,笑起來卻顯得生機勃勃,一點不像一個已經寂寞了28年的孤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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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于是問“您離開我們已經很久了,您一個人在這里感到孤獨嗎?”
小波頓了一下,渾身上下摸索了一番,似乎要找煙——“中元節才過了兩個月,我的煙就又抽完了,下一次供貨怕是要等冬至了。我鼓勵你們多燒點煙給我——這是唯一一種人間享受和陰間收貨同步發生的祭奠行為!”
他接著說“孤獨有助于獨立思考。獨立思考這東西,從來不是讓你故意跟人擰著來,非要把黑的說成白的。它更像給腦子裝個篩子,別人說“這事兒就得這么辦”,你別忙著點頭,先琢磨琢磨“為啥非得這么辦”
“有沒有別的路數”。就像當年我在鄉下插隊,有人說“畝產萬斤”是真的,我沒見過那么能長的莊稼,就不敢跟著喊。后來才知道,那些喊得最響的,多半也沒見過,不過是跟著別人起哄罷了。當然,有的人把跟風當做一種生存智慧,或者一種搏傻的才能,那我只能希望他們也有同樣的見好就收的聰明和眼力勁兒吧。聽說你現在在做汽車媒體,你們這個圈子應該不缺這種例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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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我跑了這些年的汽車,的確也見了不少。”我嘆了一口氣,說:“他們都是一些聰明人。但每當他們談理想的時候,我卻總是只聽到欲望在錚錚作響。不過你今天的話解釋了我長久以來的疑惑,我原先以為他們都希望比別人更早的到達目的地,現在想來,他們只是想永遠跑在別人前面,而并不關心目的地究竟在哪里。因為這樣他們就永遠代表了趨勢,而不必去回答什么是未來!你覺得在一個瘋狂的時代保持理性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嗎?”
小波搖了搖頭,緩緩說道“理性主義常被人說得玄乎,好像得捧著大部頭的哲學書才能看懂。其實根本沒那么復雜。就是一個人永遠別讓情緒或者各種符號和標簽牽著鼻子走,永遠避開所有的政治正確。更不必一定要在抽象的符號當中尋找熟悉的鄙視鏈。這么說吧,在人類歷史理性和感情的永久沖突中,感情從未敗績,甚至連點數獲勝都是罕見的。理性就是能分清現實和想象的區別,而感情則相反。羅素老頭子就很雞賊,他從來不肯為任何信念犧牲自己,他的解釋是自我懷疑:萬一我是錯的呢?這種英國人的保守我很喜歡,相比較于容易激動的法國人,這個民族似乎對人類的文明成果有更大的參考價值。”
我微微一笑,說“您可能不知道,現在流行一個詞叫信念力。還有一種講法叫做悲觀者往往正確,而樂觀者往往成功。這和理性是矛盾的嗎?”
“當然是矛盾的。”小波不經意地撇了撇嘴“ 這是幸存者偏差或者因果的倒置。悲觀者因為其理性而規避掉的風險是旁觀者看不到的。而成功者的快樂往往是其成功的結果,而非原因。大量的樂觀的失敗者,已經因為其失敗而被遺忘,他們構成了歷史上沉默的大多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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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題開始變得有些沉重,我吸了一口房間里冰冷的空氣,換了一個話題問“您是經歷過一些瘋狂的年代的,但人永遠不能選擇自己所處的年代。那么請問,在一個你所不認同的歷史空間里,你是如何自處,并能夠始終保持清醒呢?”
小波敏捷地回答道“ 我想首先是誠實地面對自己吧。比如,搞清楚自己是喜歡真正的知識,還是喜歡‘有知識’這個符號。然后對于一些違反生活經驗和常識的東西要下決心去實證地做個實驗。但最重要的是要保持懷疑,特別是對于那些顯然違背了基本邏輯和規律的東西要保持持久的懷疑。”
“哈,是的!”我高興地拍了一下大腿 “比如說,我發現一些汽車品牌一邊在強調操控感,一邊又崇拜無人駕駛。這就讓我覺得很割裂。這世界上真的有操控感很好的無人駕駛嗎?這不就相當于五顏六色的黑或者熱辣滾燙的冷嗎?難怪我怎么感覺我的思維都已經退化了呢?!”我聲音開始放大,感覺有一口惡氣被釋放了出來,就像啤酒瓶蓋被打開了一絲縫隙,迅速地聽到了空氣逃跑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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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維不僅有樂趣,而且鼓勵你較真。當你覺得兩個東西矛盾的時候,或者兩個不可能兼容的東西被強制和諧的時候,你一定要知道,這不是一個自然的產物。其中一個必然是他們不肯放棄的今天,而另一個是他們自以為會到來的明天”。小波魁梧的身材蜷縮在藤椅里似乎很有些局促,于是伸了個懶腰繼續說“人一切的痛苦,本質上都是對自己無能的憤怒。而最大的痛苦,則是你明明知道一些東西荒謬,是違背了根本的邏輯的,但觀眾卻喝醉了似的較好。我想,這種痛苦當年魯迅就有過。我也有過。如果說憤怒出詩人,那么痛苦就會產生雜文的寫家。我本無意當任何一種預言家,甚至有時我寧可我是錯的,是世界上有一種嶄新的邏輯而我恰好沒有學習過。只可惜后來的一切往往證明并非如此。你以為自己在創新,發明了一個新物種。其實,你什么也沒有發現,只是發明了一個新的命名法而已。”
小波哈哈大笑,我卻陷入了沉默。似乎想清楚了很多事情,卻又牽扯出更多想不明白的事情。但我忽然想起他以前寫在書里的一句話“人必須按所想的去生活,不然就只能按生活去想。”
夜已經極深了,而電腦里還有明天要交付的稿件。于是我搓了搓手,站起來告辭。
他也并不留客,徑直站起來送我,對我說,也許我們還有機會再相見。我點點頭,對他說我記得他以前曾說過的一句話,我很喜歡,所以想用這句話當作今夜這場奇怪聊天的收梢:
“既然我存在,我就不能同時裝作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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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鞠躬道謝,轉身向夜的深處走去。但奇怪的是我一直能看到腳下的路,那是王小波書房窗口一路跟過來的燈光,很微弱,但是,卻很堅定……
以上,就是我昨晚做的夢的全部。也許并非所有的夢都會和現實相反吧,
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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