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二是張秋子一周里最忙碌的一天。
這個學期,每周二的下午,她帶學生一起讀卡夫卡,傍晚講庫切,20時以后,是果戈里的《鼻子》。三堂大課中間有一個短暫的用餐時間,她總是跟固定的幾個學生一起吃飯,他們有一個讀書小組。
晚飯結束,一個意外事件發生。學校外不遠的云南省科技新館著火了,滾滾黑煙直升昆明的湛藍天空。張秋子站在食堂的樓梯上陷入百爪撓心的回憶:有一本書里寫了著火的時候很多人在一旁圍觀的場景,是哪本?
晚上9點半,秋子上完了一天的課,她跟小組成員一起繞下教學樓長長的樓梯,在濕涼的夜雨中,她有些雀躍:“我想到了,那本書就是庫切的《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
2016年,從南開大學世界文學與比較文學專業博士畢業后,張秋子回到家鄉,成為云南師范大學文學院的一名教師,高度集中的、與生活同一的文學閱讀生涯同時起步。2022年,她出版了文學隨筆文集《萬千微塵紛墜心田》,此后,她把文本細讀的手藝跟更多的讀者分享。書的腰封上寫“賽博領讀人”,秋子有點慚愧,更愿意稱理想中的自己為“向絕大多數人打開文本的人”。
![]()
《萬千微塵紛墜心田》
9月,我聯系到秋子。抵達昆明后,我上了她周二的文學課,跟她在云師大的食堂吃了兩頓飯。
秋子保持著一種勤勉的讀書生活,單純的投入讓她看起來仍像一個學生,長長的直發披在牛仔服上,帆布袋和鞋子呼應顏色,此外沒有任何修飾。
她問我看什么書。這是秋子了解一個人的方式。每年學期初,她讓同學們作自我介紹,但不是“我叫什么”“我幾年級”那種,而是讓他們在紙上寫下自己的閱讀史。借用一句英語諺語,在秋子的世界里,you are what you read。
閱讀塑造了她,塑造了她的學生和讀者。
周二的文學課
張秋子是一個嚴厲的老師。
她在課上點名,超過兩次沒有出席的學生,“下次也就不用再來上課了”。每學期初,她會先勸退學生,因為在這門課上絕對不能劃水,如果你只是想用最經濟的方式弄到兩個學分,她的課不是最好的選擇。
但是如果你想跟她一起領略文學魅力,那么她會毫無保留地向你敞開,連帶著那個令她流連忘返的文學世界。
在秋子的影響下,她的學生會習慣用“文本”而不是“書”來指代他們閱讀的對象,即便是來旁聽的學生,落座時也會問旁邊的同學:“請問這節課讀的文本是什么?”
一些在大三上過秋子的文學課的同學,大四還會來上,為了跟秋子一起讀新書。
通過故事和人物,秋子把那些艱深的理論在巨大的word文檔投屏上展開,引申出不同學科的先賢對同一個問題的思考:邊沁的全景敞視監獄,以賽亞·伯林的積極自由和消極自由,德里達的延異,布爾迪厄的區隔理論,詹姆斯·斯科特“逃避統治的藝術”,王小波的《花剌子模信使問題》一文,以及我們為什么應該警惕犬儒主義。
![]()
張秋子/趙淑荷 攝
理論是托舉文學的腳,通往日常生活。理論的普遍性能夠幫助我們與新的具體情境和文本相遇,從新的經驗里,我們再次走上理論的高度。在這種“反復橫跳”當中,秋子和她的學生正在接近理想中,“文本中的平衡和突圍”。
周二下午的課讀《城堡》,課上一個男生發言,說起他和同學們曾經為拿到一份成績報告,不得不在各個看起來完全無關的辦公室之間奔波。這是一個非常典型的卡夫卡時刻。
人和文本如何發生關聯,會激起閱讀者的好奇心,接下來,則是智性活動被喚起。張秋子用Keep軟件的slogan“自律給我自由”來講康德的《道德形而上學奠基》,用大學生的處境來講“犬儒主義”——一個明知自己無論怎樣學習都找不到好工作的普通一本學生,可以因此就放棄求知嗎?“把你自身的一個小的落腳點,往生命更完整的狀態上去沉思。”她在課上拿祥林嫂當反例說,“我們不要無意識地抱怨,我們要進行有意識的、持續性的實踐。”
《城堡》里的阿瑪麗亞,是張秋子最喜歡的文學形象之一。在城堡里的其他女性以向城堡高層提供性服務為榮的時候,阿瑪麗亞拒絕這樣的安排,在《小說榫卯》中秋子解釋:“這個角色是文學中最接近古希臘悲劇中安提戈涅形象的女性,她們都代表了一種罕見的人類美德:不屈從。”這種天性最開始在她體內只是模糊的一團物質,然而,“當我遇到卡夫卡之后,它的輪廓突然清晰了”。
![]()
跟她一起,很多孩子開始在課堂上思考,他們要如何面對生活做出選擇。最近經常被秋子和學生們提起的一個例子是參加沒有意義的考試。很多學生去做,但是抱怨;有的學生則選擇不去參加;還有的學生去了,但是在試卷上瞎寫一通。
秋子說,如果是她,她一定選擇不去。但是瞎寫的學生,她也贊賞,他們在課上提到斯科特《逃避統治的藝術》,微小的抵抗也是抵抗,是一種“藝術”。
我問秋子,今年選擇的文本似乎都涉及權力的運作,這是否跟她一個階段內關心的議題有關?
“權力只是表層,透過它的運作,我們最終要討論的問題仍然是我們如何選擇或者如何生存。”
K面對城堡,邁克爾·K面對南瓜,默爾索面對死亡,拉斯柯爾尼科夫面對罪行——人怎樣選擇自己的存在,是所有文學都在關心的問題。
審美和智性愉悅
在文學閱讀上,張秋子是個“技術流”。
借喬納森·克拉里的那本《觀察者的技術》,我對秋子說,她在文本細讀上的耕耘展現出一種“閱讀者的技術”。
秋子沒有否認,只是溫柔地補充:“技術也還是要有感受作為打底。”
在秋子的課堂上,每個學生都有機會體會這一點:當你作為一個獨立的感知和思考個體進入文學,文學會給你回報。
![]()
張秋子在課堂上/趙淑荷 攝
秋子最近感受到的回報,來自愛爾蘭作家科倫·麥凱恩。《轉吧,這偉大的世界》是讀書小組的伙伴分享給她的書,其主題是很多現代作家已經放棄探索的問題,“人的救贖”。主人公放棄美國的城市生活去貧困地區給妓女傳教,最后在帶著妓女去打官司的路上被車撞死了。
“一個圣徒。”當她看到一個當代作家仍然在討論人身上有可能出現的神性,她受到了很大的觸動。但她不希望這種神性被理解成一種高度戲劇化的東西,它完全有可能出現在日常生活中,可能只是一種自我意識的閃光,可以借由微小的努力達成,是“從平凡走向超越的可能的實踐”,是“今天比昨天更好,一種向上的努力”。
張秋子的“微信讀書”顯示,她每天最少讀書4個小時,紙質書要另算,所以她估計自己每天花在閱讀上的時間是6個小時。她會同時讀五六本書,全部讀完之后,一口氣寫完這些書的短評。在這個人人覺得自己讀不進書的年代,張秋子的煩惱卻是“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太沉迷閱讀了”。在學校門口等待記者的5分鐘里,她在讀前一天上課時一個女生提到的《弱者的武器》。
![]()
《但是還有書籍》劇照
在閱讀中流連忘返的張秋子,總是想告訴別人“讀書為什么快樂”。
張秋子經常用的一個詞是“推論”,她要求學生縝密和充分地推導自己的結論,也常常通過推論來幫助自己和學生去理解比較深奧的概念,這個過程會給人帶來智力的滿足感,一種“審美和智性的愉悅”。
她在課上講果戈里的《鼻子》,主人公丟了鼻子到找到鼻子間隔了12天,俄羅斯歷法儒略歷和歐洲歷法格里高利歷也隔了12天,由此秋子推斷,果戈里用主人公的命運來講俄羅斯/彼得堡的命運。主人公在小說里過了兩種生活,有鼻子的生活和沒有鼻子的痛苦的12天,而這個故事發生在彼得堡,這個城市是彼得大帝西化的結果,所以果戈里在寫俄羅斯本土文明與西歐文明的落差。
這個解讀未必是“正確的”,它不一定是果戈里的真實想法。但是它有成立的基礎,符合語境,張秋子感到興奮,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發現發給一起讀書的學生。
張秋子把手里的兩份論文開題報告給我看,她很滿足,“今年指導的學生寫的題目都很好玩”。其中一個學生寫《復活》里的“徘徊”,就是人物在故事里經常走來走去獨自踱步,這個學生去看那些研究“行走的歷史”的文獻,發現它不止是一種常見的肢體行為,它是一種動物不具有的行動,也是人得以與大地連接的方式,“徘徊”有很深的意味。從這個角度來理解《復活》,“他寫得很好”。
![]()
圖源:Unsplash
在一個龐大、經典的文本當中找到新鮮獨特的切入口,一定倚賴精細和富有創造性的閱讀。秋子不允許她的學生“套理論”,《××理論視域下的××》這樣的題目在她這里不會通過。她希望學生能夠沖破理論的迷霧,真正與文本“貼身肉搏”,感受自己與文本的互動。
這個過程對很多學生來說并不容易。秋子在課堂上,總是要求學生在文本中抓一個細節去闡釋,如果說不出來,那至少提一個問題,如果問題也沒有發現,“那你就告訴我你在哪句話下面劃線了,回憶一下,你為什么會在那里劃線?”
張秋子不希望自己跟學生之間不斷生產高校教育中常見的“假對話”,一方說話,另一方說“好的不錯請坐”。她以一種助產士式的逼問,嘗試喚醒孩子們學習的本能,困惑、疑問、質疑、反思,這些都是在基礎教育和陳詞濫調中有可能被磨滅的能力。
不止于文學閱讀,它同時是對人學習思維的一種鍛煉。最近的課上,開始有學生念出AI的答案來應付秋子的提問,秋子一聽就聽得出來。她說,你把這些回答拋開,哪怕說出你的困惑,也比這個完美的答案要好。
![]()
圖源:圖蟲·創意
文本細讀是一種誠實的閱讀。它喚起的是一個人與文本真實的互動,你需要在面對文本的時候坦誠嚴肅地面對自己的感受,去傾聽自己的聲音,最后是你要相信自己,你的感覺和表達是有意義的,“很多時候人們太看輕自己的感受了”。
把生命的感受嵌入文本,你就有可能達到一種創造性的閱讀。作家本人可能并沒有設計這些意圖,但是你可以不停地使用你的想象力在你的知識結構里進行推論,這是“自我創造的積極實踐”。
在這個意義上,秋子認為不存在“過度解讀”,這個說法預設了閱讀有“度”,她微微抬起素凈的圓臉看向我,“請問度在哪?”
閱讀和批評完成了對一個文本的再次書寫。任何一個用心的讀者都可以與彪炳史冊的巨著和青史留名的作家平等對視,你可以創造《復活》,創造《罪與罰》,創造《包法利夫人》,這是閱讀者的權利和能力。
閱讀中的共同體
周三的外國文學史課上,秋子講古希臘史詩。
《奧德賽》里有一個情節,是說奧德修斯漂到一個島上遇到獨眼巨人,這個巨人獨居,吃獨食,最后被打敗。在秋子的理解中,某種意義上,這個角色意味著古希臘人認為孤僻的生活是不可取的,城邦精神期待所有人凝聚在一起。
她對文學批評的另一種期待,就在這個層面上生發。
![]()
《但是還有書籍》劇照
在第一本書里,她追問閱讀的“效用”,找到兩個答案:督促人成為人,以及推遲判斷。前者需要真實感受,后者指向文學的多義和寬容。最近,她找到了一個新的答案,“文本可以作為一種中介,最終走向對人的關系的實踐”。近十年教書生涯里,除了在文學理解上的進益,這也許是她最大的收獲。
“因為有課堂的存在,我們形成了一個特別親密的智性的共同體。”在課堂上共同針對一個文本發生情感和知識的溝通,被秋子視為一種人與人在智力上走向親密和相互扶持的新的可能。
跟學生一起從食堂走向教學樓的傍晚,在叢叢植物掩映著的暮色當中,秋子和這些亦師亦友的伙伴提到了一個動詞:辨認。
采訪當天,她補充了對這個詞的解釋。辨認是友誼的開端。她和愛閱讀的孩子們彼此認出,然后很快地建立信任。她在寫一本記錄這種友誼的非虛構作品,才發現自己過去從沒有好好思考過友誼,“它不依靠血緣,也不依靠身體,這是唯一一種依靠我們的精神走到一起的關系模式,而且它是開放的”。
![]()
2024年8月3日,福建廈門,三影堂攝影藝術中心的圖書館/施澤科 攝
一個經常發生的場景是,秋子讀到了很好的小說,“強烈安利”給同學們,大家都讀完之后,約在奶茶店,坐下來第一件事就是從包里拿出書來,開口已經在討論里面的情節和文句,沒有任何鋪墊,“迅速地進入彼此相信對方的品位和判斷的世界”。
這個小組里當然每年都會有畢業的學生,但他們仍然因為文學保持密切的聯系,讀書時愛寫詩的學生現在仍然愛寫詩,還是會發給秋子看。正是這種客觀的變動讓秋子更加相信,“這個共同體不依靠面對面的接觸維系,它是依靠我們之間相似的內在性形成的”。
2022年,張秋子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書,文學閱讀超出了課堂,借助出版業和現代媒介走向了更多人,于是這個共同體的建構也有了更大的可能。
秋子經常在新書活動、校外講座里,遇到一些讓她覺得很熟悉的讀者,有學生,有白領,他們會跟秋子說,讀書的時候,感覺自己不孤單。秋子想起大學的自己,經常因為在讀書當中找不到可以交流的伙伴而感到失落,于是這種“認出”令她備受鼓舞。她常常在扉頁為讀者寫下一句to簽:“走向你的同類。”
很多人認為在這個時代讀書變困難了,但秋子相信,讀書的人既沒有變多,也沒有變少。盡管你放眼望去好像所有人都在刷短視頻,但閱讀制造的共同體會讓你知道,在角落里總有一個人在讀書,文學會把你們磁吸在一起。
每一個對知識有信念和渴望的人,會努力地在這個世界上尋找朋友。
![]()
《但是還有書籍 第三季》劇照
張秋子經常推薦學生們去云南大學聽袁長庚的課。她和袁老師是志同道合的朋友,借袁老師的話來說,他們都對學術體系內部的生產和成就毫不上心,唯二追求的事物,“一是知識本身,二是把知識傳播出去”。
在人文學科執教的年輕教師們,每年都要處理學生的“幻滅”和“失落”,無論是對一個普通的雙非院校本身,還是對文科學習,對那個在網絡上被反復討論的充滿焦慮的未來。
就是從這個層面出發,知識本身才更有力量。
袁長庚會跟學生說,可以對大學幻滅,但是不要對知識本身幻滅。
張秋子非常認同這一點。
本文首發于《南風窗》雜志2025年第21期
作者 |趙淑荷
發自云南昆明
編輯 |謝奕秋
值班主編 | 張來
排版 | 八斤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