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1月下旬的一個周末,正在上初二的本廠長去外公家吃晚飯,晚飯前照例是我的“課外閱讀”時間,因為外公作為副局級的離休干部,是有權訂閱《參考消息》、《紅巖春秋》、《文史精華》這類報刊和雜志的。
當本廠長拿起一份當天剛剛送到的《文史精華》翻看時,突然看到了一篇署著外公“梁佐華”大名的文章——《陸軍中將血灑臺灣》,文章開頭有一張照片,下面標注為“國民黨中將吳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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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1月期《文史精華》上刊登的外公寫的紀念吳石將軍的《陸軍中將血灑臺灣》
出于好奇,我拿著這本雜志問外公:“外公,這個吳石您認識?”
時年已經86歲,正在用放大鏡看報的外公看了我一眼,然后搖搖頭,“不認識,我們連面都沒見過,或者說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
我又問:“那您怎么寫紀念吳石的文章呢?”
外公沒有回答,只是笑了笑,外公的話本來就不多,他不愿意講,那我也沒多問,一目十行的看完文章后就去看別的了。
2002年9月,外公在瑞金醫院干部病房安然去世,享年93歲。此時已經上大三的本廠長通過各種渠道了解到外公其實是一個非常有故事的人,四川、重慶早期地下黨(四川省委和川東特委)的建立有他的份,劉昌義在上海率部起義/投誠(部隊算投誠,但劉昌義將軍本人算起義將領,外公和劉昌義的故事請看本廠長起義還是投降?要講清楚!上海解放中的劉昌義將軍和我外公的故事一文)有他的份,郭汝瑰在宜賓率部起義有他的份——在遺體告別儀式上時任上海市委副書記羅世謙和民革上海主委厲無畏送的花圈,以及外公遺體上蓋著的中國共產黨黨旗也是對外公這一生的最大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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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昌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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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汝瑰
在料理外公后事的時候,我留下了外公全部的手稿,從中了解到外公是個交際非常廣的人,和眾多在中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都有交集:
比如中共早期領導人惲代英——他是外公的革命導師和引路人;
劉伯承——兩人在瀘州起義的時候就已經結識;
陳納德/陳香梅夫婦——外公在上海當工礦銀行經理的時候他們是外公的理財客戶,外公當時上下班乘坐的“斯蒂龐克”轎車(就是《潛伏》里站長嘴里“就是陳納德坐的那種”)就是陳納德所贈;
李濟深——他可以算是外公在民革里的最高領導;
胡厥文——他也是外公在工礦銀行的理財客戶,還是我外公和外婆的媒人(我外婆的父親是胡厥文的資方代表);
沙千里——他當時兼任著工礦銀行的法律顧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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惲代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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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伯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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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納德/陳香梅夫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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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濟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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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厥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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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千里
與此同時,本廠長也通過各種渠道了解到吳石此人,是戰斗在國民黨反動派心臟的級別最高的地下工作者。早在1945年10月吳石就在重慶參加了國民黨民主派的組織“三民主義同志聯合會”(簡稱“民聯”,宗旨是擁護孫中山三大政策,主張國共合作,反對蔣介石打內戰)。
1948年元月,民革中央在香港成立后,吳石便成為民革骨干分子。解放戰爭時期,吳石和中共地下黨員何遂建立單線聯系,利用自己的身份和職務之便向我方提供了大量的國民黨軍的作戰計劃、兵力部署等重要情報,有力的推動了解放戰爭的進程和國民黨反動統治在大陸的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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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石與夫人王碧奎、幼子吳健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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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穿中將服的吳石
國民黨政權在大陸崩潰后,吳石繼續在臺灣潛伏,以國民黨國防部參謀次長的身份繼續從事地下活動,以“密使一號”的代號通過在臺灣的地下黨組織“臺灣省工作委員會”(簡稱“臺工委”)繼續向大陸方面提供情報,直到“臺工委”因叛徒蔡孝乾的出賣而暴露,吳石為了拯救中共華東局特派員朱諶之(她是原海關總稅務司丁貴堂的兒媳),冒險為她簽發了特別通行證,最終導致自身暴露而在1950年3月1日被捕。同時被捕的還有“聯勤總部第四兵站總監”陳寶倉中將,副官聶曦上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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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孝乾
1950年6月10日16時30分,吳石在臺北馬場町從容就義,享年56歲。同時就義的還有朱諶之、陳寶倉和聶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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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義前的朱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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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義前的陳寶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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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義前的聶曦
回想起外公那廣泛的人脈,以及吳石在解放前曾經在上海住過一段時間,從時間段上和外公有一段時間是“同城”的,就算他沒有直接和吳石見過面,會不會兩個人的“朋友圈”有交集呢?
于是,本廠長又拿起了那本紙頁已經有點卷邊的1995年1月《文史精華》,第一次仔仔細細、一字一句地閱讀起外公的這篇“遺作”。
文中提到:吳石在上海的時候沒有自己的居所,而是住在大興貿易公司總經理、“民聯”成員吳長芝的家中,其在上海的活動經費也是由吳長芝承擔的,而吳長芝在陜西北路669號的家也成了吳石在上海地下活動的兩個秘密聯絡點中的一個。另一個秘密聯絡點則是位于南昌路善慶坊10號(今南昌路83弄10號)的“民聯”成員吳藝五的家,吳藝五是吳石的福建同鄉(吳藝五是長樂人,吳石是閩侯人,兩地毗鄰,兩人算是小老鄉)。吳石擔任福建省軍事廳廳長時,吳藝五時任水上警察局局長,兩人共事期間來往密切,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
吳石在上海獲得的軍事情報都是交給吳長芝,由吳長芝親自送到吳藝五的家,再由吳藝五交給中共南方局常務委員吳克堅,由吳克堅轉交給解放軍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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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克堅
由于保密措施得當,因此即便經歷了“京滬暴動案”,地下民革在南京和上海的組織遭到嚴重破壞之際,這兩個聯絡點始終沒有被破壞,安全地存在到上海解放,因此吳石在上海期間的身份被保護得極好,沒有引起過絲毫懷疑。
吳石在上海期間通過這條地下交通線向解放軍方面提供了國民黨軍在南京、上海、杭州等地軍事部署、兵力配置、武器配備方面的重要情報,對第二野戰軍和第三野戰軍解放寧滬杭地區起到了重要作用。
上海解放前夕,吳石沒有留在上海迎接解放軍進城,而是前往福州,并在福州解放前夕前往臺北,繼續執行潛伏任務,直到1950年暴露犧牲。
“吳藝五”這個名字讓本廠長眼前一亮,因為這個名字在外公的朋友圈中出鏡率極高。外婆告訴我:從上海地下民革成立的1948年到反右運動開始前,吳藝五一直是家中的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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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外婆抱著當年只有1歲半的本廠長,照片攝于1983年春
吳藝五是同盟會元老,“民聯”創始人,上海地下民革創始人,在地下民革時期就和外公熟識并成為同事,解放后同在上海民革市委工作(吳藝五任上海民革副主任委員,外公任秘書長),為了保護吳石的身份,在吳石赴臺后,吳藝五作為吳石的聯系人之一被告知絕對不能暴露吳石的身份。但是他在上海解放后和外公講到地下民革聯系起義工作時多次提到:“我們原來的地下民聯還有一個人在臺灣,現在還是絕對保密的。”
吳石遇害后,由于臺灣方面的消息封鎖,我方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并不知道吳石已經遇害,直到1951年才通過內線渠道獲知吳石的遇害,但華東局依舊將之列為絕密,不予公開。直到1973年,由當年成功策反吳石的已故原華東軍政委員會委員,兼任華東政法委員會副主任及司法部部長何遂(1968年1月11日在北京病逝,他也是吳石的摯友)的第三子何康通過羅青長向周恩來總理寫信申訴,周恩來和當年負責與何遂單線聯系的葉劍英力排眾議,在報請毛澤東主席批準,于1973年10月29日給中共河南省委組織部發函,證明“吳石同志為革命光榮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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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遂
河南省民政局于1973年11月15日批準吳石為革命烈士,并發給吳石留在大陸的長子吳韶成和女兒吳蘭成撫恤金650元。不過,當時剛剛脫離困境(國民黨將軍的子女)、解決工作問題,自身生活困難的吳韶成和吳蘭成將這筆錢作為黨費全部上交。
但是,依舊由于保密原因,關于認定吳石是烈士的公文仍舊由密件發出,春節慰問烈屬時,吳韶成和吳蘭成家也沒有當地領導上門慰問,導致吳石的烈士身份雖然認定了,卻如同沒有認定一樣。
為了保住吳石身份的秘密,吳石的好友吳長芝在WG中被造反派毆打,要求其交代和“國民黨高官吳石”的關系,被打得頭破血流的吳長芝咬緊牙關不吐一字——
1976年,吳藝五病危,自知自己時日無多的吳藝五突然要求老伴給外公打電話,說要見老朋友最后一面。要知道兩人自從1957年雙雙被打成右派后為了避嫌就沒了來往,尤其是外公在WG中遭受迫害,蒙受不白之冤,在成都被錯誤關押了七年,兩人更是沒有機會再見。此時的外公雖然因為“查無實據”被“教育釋放”回家,但依然沒有恢復工作、恢復待遇,這個時候吳藝五要見外公依然要承擔政治風險。
但即便如此,吳藝五依舊執意要見外公最后一面,除了跟這位老友做最后的道別外,還有一事相托。
當兩人見面后,瘦的脫了形的吳藝五抓住外公的手,殷切地說:“老梁啊,我有個心事,臺灣的這個人你現在知道是誰了吧?”
外公點點頭。
“他甘冒生命危險戰斗在敵人心臟里,在大陸、在臺灣,他為革命工作,有重大貢獻他對革命是有功的,我們不能忘記他。按說他作為烈士,是應該有人給他寫紀念文章的,最有這個資格寫文章的應該是我,可是你看我現在這個樣子,怕是等不到了,所以我想托你一件事……”
雖然外公應下了老友臨終前的這個囑托,答應替老友為吳石將軍寫一篇紀念文章,但當時他的黨籍、工齡、待遇等一系列問題都沒解決,要是以“教育釋放”的身份為吳石烈士撰文紀念,那將毫無意義,反而是侮辱了烈士。
因此一直到1985年,外公被恢復名譽、恢復工作、恢復待遇、恢復工齡、恢復1949年6月后的黨齡,重新回到民革上海市委秘書長一職后。恰好當年在美華人江南所著的《蔣經國傳》出版,該書首次向外界披露了吳石被害的過程和細節。于是外公認為,以他民革上海市委秘書長的身份為地下民革的烈士吳石寫紀念文章,這才是對已故的老友吳藝五的臨終囑托的最好的交代。
為寫此文,外公仔細閱讀了吳藝五留給他的有關吳石在上海期間的地下斗爭的經歷記載,又通過上海市委組織部給河南省委組織部和北京市委組織部去函,對吳石的長子吳韶成(時任河南省冶金廳總經濟師)、長女吳蘭成(供職于北京醫學院)進行書面采訪(通過組織部將問題寄過去,再將答復寄回)。
在大量準備工作做好后,外公于1993年動筆,幾易其稿后于1994年寫成《陸軍中將血灑臺灣》一文。就在這一年,吳石烈士的遺骨回歸大陸,和夫人王碧奎合葬于北京郊外的福田公墓,和好友何遂的墓地相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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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石將軍墓
當年年底,外公將此文投稿給《文史精華》雜志,最終在1995年第一期發表,成為當時中國大陸第一篇紀念吳石烈士的紀念文章。
文章末尾最后一句話是這樣的:“吳石是秘密戰線上的英雄,他是中國共產黨和民主黨派‘風雨同舟、并肩戰斗’的榜樣。”
這句話,由既是中共黨員、又是民革黨員、又為秘密戰線奮戰了前半生的外公的筆下寫出來,真是無比貼切。同時這既是對雖然素未謀面,但依舊可以稱為“同志”的吳石將軍的紀念,也是對去世老友吳藝五的千金一諾,也是我的外公梁佐華同志一生大公無私、光明磊落品格的寫照。
因此,在電視連續劇《換了人間》和《沉默的榮耀》中看到吳石將軍的形象,我會比別人更多一份親切感,因為我可以很自豪地說:“他是我外公的同志,即便他們素昧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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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了人間》中許文廣飾演的吳石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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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榮耀》中于和偉扮演的吳石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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