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的團圓饃
黎荔
![]()
10月5日央視新聞《文化中國行:何以中秋》,循著典籍珍藏,解碼中秋的文化基因。節目中,探討了月餅這種中秋特有美食的演變背后,是中華民族對團圓與豐收的永恒追求。據陜西民俗專家王智的挖掘研究,關中民間老百姓自古傳說最古老的那個月餅,它有個名字叫團圓饃,這個團圓饃一般是有一個最大的,再有幾個小的,象征著一家老少。里頭還有月牙狀的,還有圓狀的。家里有幾口人就把它切幾塊,如果遠方游子還在外地,把這一塊給他留上,用紅綾子包上掛上等他回來吃,節日儀式處處體現了團圓。
團圓饃,這個比月餅更早的中秋符號,承載著千年文化密碼。它由白面制作,餡料為核桃、花生、芝麻,表面點綴著雪蒿裝飾的月宮桂樹。這種食物,不僅是味覺的享受,更是文化基因的傳承。中國人講究“月兒圓,人團圓”,這種人與自然的和諧,不僅體現了中國人的文化情懷,也是跨越時間不絕如縷的文化鄉愁。自古以來,人們把這份鄉愁寄寓在了月餅之中,把它當作吉祥、團圓的象征。一枚小小的圓餅,既是味蕾的盛宴,更是情感的紐帶。
節目中呈現的那組一大數小、象征一家老少的團圓饃,分明就是那種來自于祖母母親手作的土月餅啊!看著節目,我心里忽然被一種古老而溫柔的東西填滿了,眼前仿佛映現出這樣的畫面:在八月十五的月光還未來得及爬上屋脊時,關中平原的村莊早已彌漫起麥香。老屋里,祖母把案板拍得“咚咚”響,像在給月亮打更。爐火映著祖母的臉,皺紋里都像是藏滿了柔和的光。她正俯身在那張用了半輩子的棗木案板上,一團發好的面在她掌心翻飛,先摁成一個偌大的磨盤似的面團,再掐出幾個小劑子,搟成嬰兒巴掌大的月盤——這便是團圓饃了。
祖母的手,在那一天,是世上最靈巧的手。她不用什么模子,全憑著一顆心的度量。饃的周遭,被她靈巧的手指捏出一圈細細的花邊,像給這輪“滿月”鑲上了一圈素凈的緄邊。祖母嫌饃上的紋樣不夠,于是她用一把木梳,壓出層層疊疊的荷葉邊;用一根篾片,劃出纏纏繞繞的蔓草紋。最大的這個,是當然的,象征著這個家的根基。旁邊還有幾個小些的,如眾星拱月,那是為兒孫們預備的。最妙的,是饃餅中間,祖母用碗底巧妙地點出的圖案:一邊是個飽滿的、無一絲缺憾的圓月;另一邊,則是一彎清瘦的、含著笑意似的月牙。這一圓一缺,并置在一張面餅上,仿佛在說著一個極古老又極樸素的道理:團圓里,本就含著別離的種子;而別離,也正是為了下一回的團圓。
“這圓的是十五的月亮,月牙是月初月末的。”祖母一邊忙活,一邊慢悠悠地說,“月有陰晴圓缺,人呢,有悲歡離合。可不管月亮怎么變,它終究還是天上那一個。家,也就是這么個圓,圓的、缺的,都在這一個饃里頭了。”最后,她用一叢雪蒿裝飾成這月宮的桂樹。案板上于是出現一幅“星圖”:大如蒲扇的“太陽”居中,小似銀元的“星子”圍成一圈,星月交輝,圓缺并存。這哪里是面點,這分明是農人樸素的哲學,是他們對天地運行、人世流轉最直觀的理解與包容。
![]()
待到饃出了蒸籠,滿屋便彌漫著一種扎實的、帶著麥子原香的暖氣,從灶間蒸騰而出,彌漫了整個院落,這香氣,比后來任何一種精巧的月餅,都更來得醇厚,更來得踏實。當院中的小桌上擺好了瓜果與那盤團圓饃,一家人便靜默了。月光如水銀般,毫無吝惜地傾瀉下來,將每一只饃都鍍上了一層清冷的亮邊。那最大的團圓饃,在月下竟像一面縮小的、溫潤的月亮本身。祖母領著大家,向著那輪天上的滿月,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那并非迷信,而是一種鄭重的托付,將人間的愿望,訴與那亙古的明月知曉。
供月是莊嚴的。拜罷了月,便是分食的時刻。這又是另一番鄭重的儀式。祖母拿起那把用了多年的切刀,并不立刻落下。她先要點數,家里有幾口人。點到那個遠在異地工作的孩子時,她的聲音總要頓一頓,然后才緩緩地、極用力地切下去。刀刃陷入厚厚的饃身,發出一種實在的“沙沙”聲。一塊,兩塊……每一塊的大小都相差不多,那是祖母心里的那桿秤。
而最后,總會剩下那么一塊,孤零零地留在盤子里。多出的那一塊,被祖母拿起一方早已備好的紅綾子,極仔細地,像包裹一個嬰兒般,里三層、外三層地包起來,打上一個結實的結,然后踮起腳,將它高高地掛在堂屋通風的梁下。房梁下掛著的紅綾饃,在穿堂而過的微風中,輕輕地晃著。它不說話,卻比任何言語都更有力量。它仿佛在說:無論你走了多遠,家里總給你留著一份。這一份吃食,等著你回來,讓它變得完整。
在往昔年月,那些紅綾子包著的團圓饃,后來被誰帶著出發了嗎?乘綠皮火車穿過黃河大橋,在異鄉工棚里被解開——屆時饃已干硬,可咬下去,仍會是關中平原新麥的甜。咬下一口,饃渣簌簌落在掌心,像一場微型降雪。可以嘗到花椒葉的麻、蜂蜜的甜、酵頭發酵后的微酸,更嘗到一種沉默的指令:吃下去,把殘缺的部分長回身上。所謂團圓,不過是把缺席者的重量掛在自己身上,讓漂泊的腳印在饃里發酵成回家的路。
如今的中秋,月餅的花樣早已令人眼花繚亂。從蓮蓉雙黃到冰皮乳酪,無不精巧,無不甜美。可不知怎的,我總覺著它們像是一件件過于精致的商品,少了那份捧在手里的、沉甸甸的溫熱。它們被裝在華美的禮盒里,價格不菲,味道繁復,送來送去,情意仿佛也成了禮節性的一環,那層層的包裝,隔開的不僅是空氣,似乎還有人心。這樣的禮盒月餅吃起來,總覺得少了些什么。是少了那方紅布的牽絆,還是少了分切時那份鄭重的儀式?月餅可以流水線生產,可以包進燕窩、松露、芝士,卻再沒有人能像祖母那樣,把離愁劃成月牙,把等待蒸成滿月。如今的孩子,可能吃不慣這干硬的團圓饃了,可是硬就對了,思念從來就不是入口即化的東西。曾經,那些游子坐在綠皮火車上離鄉時,窗外,關中平原的麥浪向后奔跑,就像無數未說出口的叮嚀。多少說不出的話,只能像這口硬硬的饃那樣,用時間去細細地品啊!
這樣的團圓饃不是食物,而是時間留下的化石。那才是月餅最原始、最本真的面目。它不追求口舌的極致享受,它要的,是一種形式的完整與情感的凝聚。它的甜,是樸素的;它的香,是踏實的。它將“團圓”這兩個抽象的字,化為了可以觸摸、可以分割、可以留存的具體形態。一家人,分食一物,這便是“團”;無論缺了誰,都為他留一份,這便是“圓”。那懸掛著的紅綾包,哪里只是一塊干硬的饃呢?那分明是一顆被懸置起來的、永不冷卻的盼歸的心。
入夜了,月亮終于要爬上北方的棗樹,圓得幾乎要滴下光來了。當我也成了在異鄉看月亮的游子時,我總會想起梁下那塊用紅布包著的團圓饃。它或許會變得干硬,但它代表的那個位置,那份等待,卻永遠不會變質。團圓饃,這個比“月餅”之名更古老的符號,它承載的,是干干脆脆“團圓”二字的本意。它用最樸素的面粉,揉進了一家人最懇切的心意。那圓與缺的圖案,是坦然面對離別的豁達;那預留的一塊,是堅信必將團圓的執念。它不像如今的月餅,更像一個被抽空了情感的文化空殼,在禮尚往來的應酬中,漸漸模糊了最初的容顏。
月光千年不變,人心卻漸漸匆忙。我們發明了太多精致的替代品,卻似乎忘了,那最簡單的面餅里,才藏著最幽深的文化密碼。那密碼便是:團圓,不是一時的歡宴,而是長久的守望;家的圓滿,不在于人人皆在,而在于無論缺了誰,那個位置,都永遠為他空著,留著,在月光下,被一方紅綾子,溫柔地標記出來。只要還有一個人在等你歸來,只要還有一塊“團圓饃”為你而留,這人間月,便永遠算不得殘缺。
![]()
![]()
![]()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