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以來,一個似乎“反常識”的事情突然引起了廣泛討論:“本升專”。
一家名為“鄭州鐵路職業技術學院”的學校,是熱議源頭之一,其2025年招生數據顯示,“該校今年繼續面向本科生招生,計劃招收135人”。事實上,這校從2022年開始,便嘗試面向本科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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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州鐵路職業技術學院招本科生
雖然輿論將其簡化為“本升專”,但更準確地來說,這一現象的風靡,本質并不是為了“專科文憑”,大多數本科生回爐“大專”“技校”,注重的是修煉一份新的“技能”。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一位曾入學技校的本科生陳冽告訴南風窗,2024年8月,他曾辭去工作,去上了一所技師學院的“大學生訂單班”。宣傳單上寫著,學校畢業“包就業”,兩年后(一年學習加一年實習)就能獲得一份國企好工作。
陳冽的經歷,揭開了本科生回爐技校的關鍵。
有著“包就業”承諾的大學生訂單班,指的是企業向對應的大專、技校“下訂單”,學校定向為企業培養相應對口人才。校企合作的理想狀態下,學生畢業后將直接進入對應企業實習,等待轉正。
而引發熱議的鄭州鐵路職業技術學院,更是早在2020年,就已經和中國鐵路上海局集團有限公司簽署了訂單培養合約。
在“畢業即就業”的承諾之下,和陳冽一樣最終選擇“學歷倒掛”,在本科畢業后,進入技校或者大專院校學習的人越來越多。根據《2024大學生就業力調研報告》,超過半數的畢業生認為,大學生“回爐”技校學習技能,將有助于就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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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2024大學生就業力調研報告》截圖
然而,一切似乎也沒那么簡單。
陳冽告訴南風窗,自己在入學一年后退學了。從他個人的經驗來看,“畢業即就業”的承諾并不如預期。
已從鄭州鐵路職業技術學院畢業的專科學生趙景則表示,“我們學校的就業(數據)在河南省是非常(靠)前的,會有路局來校招,但絕對不是包分配、包就業的”。
為了一份更好的工作
大多數人去往技校的原因,是為了就業。
孫愷本科就讀于一所民辦高校,在小語種專業學習的第二年,他就意識到了自己對這個專業不感興趣,并且“完全沒有就業方向”,因此他選擇了重新修煉一門技能。
同樣是本科畢業后回流的陳冽和王蕾,也給出了相似的回答。
陳冽就讀于環境設計專業,主攻室內設計方向。盡管他在畢業后就進入了當地最好的室內設計公司實習,但卻趕上房地產行業大調整,“公司正在裁員,而我那時還是實習生,到期也就沒有獲得工作合同”。
再度求職時,陳冽進入了當地另外一家大型設計公司,頭三個月沒有拿到一分錢工資,“確實是甲方那邊的設計款發不下來”。
第三份工作還是不順利。這次,老板給了陳冽一個不可能完成的項目,并最終以“沒有做下項目”為由辭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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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的我們》劇照
一波三折之下,陳冽拿過的平均底薪是3000元/月。加上接連跳槽,讓陳冽在經濟上有些拮據。
第四次求職,陳冽成了一名快遞公司倉管員。每月7000元工資,早晨6點起床,晚上9點到家,“而且不能保證有休息(日)”。
就在這個時候,陳冽在互聯網平臺刷到了技校大學生班招生簡章。搜索后他發現,有許多宣傳都在為這個訂單班宣傳造勢,“招生簡章上的承諾是包就業,而且進國企”。
他立馬動心了。三個月后,陳冽由學校老師領著參觀了校園環境,當即決定報名,并期待著自己未來能夠進入招生簡章上所寫的,“某地國際會議中心”“某集團”等當地頗具實力的國企。
和陳冽一樣,最終因為想找份更好的工作,選擇技校的人,確實不在少數,但發現這一途徑的周期和方法,則略有不同。
人力資源管理專業出身的王蕾,大四還沒畢業時,曾在家鄉某公司實習,負責一部分招聘工作。“那時候來面試的人很多都是從大城市回來的,在外面待了好多年”。
從HR實習生的角度來看,王蕾覺得現實是殘酷的:從老家走出去的人在大城市闖了許多年,依然買不起房,最終回到老家,“找工作還得被嫌棄年齡大”。
在親身體驗下,王蕾放棄了到大城市闖蕩。但到了自己畢業回家鄉,她發現,靠譜的工作不好找。
有些看似光鮮的工作“無異于騙人”,比如“忽悠老年人買保健品”,但做這樣的工作,王蕾在良心上過不去。
關鍵時刻,家里人給了王蕾一個思路:盡管親屬所在的煤礦企業不招王蕾這個專業的學生,但是作為子弟的她可以到相應的技校里,花一年時間“轉專業”。
而此時的技校恰好因面臨“再不招收學員,就要失去辦學資格”的局面,而開設了新一期課程。實在找不到合適工作的王蕾,最終決定抓住這個機會。
開在技校里的大學生班
他們決定要去技校了,但真實情況如何呢?
孫愷在決定報名時,得到了爸爸的極力支持。爸爸是做制造業出身,過去不愛干涉孩子的選擇,由著孫愷報了小語種專業。直到孫愷發現小語種專業“燒錢”,決定投向理工科的時候,爸爸才說了一句,“當年就應該強行讓你選理科”。
2024年,孫愷正式成為技校大學生訂單班的一名汽修學員,按照訂單班的設置,一年之后他將可以進入某知名車企實習。
但漸漸地,孫愷發現了一些“不對勁”的地方。比如,技校教授的技能與他一開始設想的不符,并且知識與實操之間依然有鴻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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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校教授的技能與實操間有鴻溝,圖為《老師·好》劇照
在孫愷的看來,技校是按照技能證書考試所劃定的范圍,進行技能教授,然而“無人機或者流媒體這些新興行業,他們的考試標準是2021年的國標。但是汽修方向,用的是2009年,甚至是2006年、2005年的國標,好長時間沒有更新”。
與此相對應的是,我國現行的《新能源汽車維修維護技術要求》乃是2024年9月29日剛剛發布,于2025年1月1日剛剛施行的新標準。也就是說,技校所教授的技能是稍顯過時的,“跟實際生活中用的完全不搭邊”。
無獨有偶,就讀某所技校多媒體專業的陳冽,也覺得“在教學上比較一般”。作為該校多媒體專業第一屆大學生班學生,陳冽得到的是教學速度緩慢,導致無法教授完所有技能的課堂。
“因為是第一年招(大學生),老師們在各方面沒有太多經驗,只能拿教技校生的經驗來教我們,和大學老師比起來教學速度很慢,但我們在校時間只有一年,所以肯定學不完。最后我們掌握的多媒體方面技能,只能說是半斤八兩”,陳冽解釋道。
有人認為技校的教學內容不如人意,但也有人認為,技校班上的學習氛圍更不對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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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韓劇《安娜》劇照
聽家人建議,來到技校的王蕾發現,她一年的技校體驗里,老師講得很好,“認真學真有用”,但是一個班十幾個學生幾乎都在走過場,“報名都結束了還又插進來兩個學生,都不太正式的”。
部分學生敢于走過場的原因之一是,他們作為職工子弟,幾乎在入學前就已經知道,未來自己能分到企業的哪個崗位,在王蕾看來,他們只差讀技校這一個過程。
大家都想著“能工作就好了”,人人被催著沖結果來。最初自認“丟人”,不敢被技校同學知道自己是本科生的王蕾,也在一段時間后就磨平了這份羞恥,“(本科)剛畢業的時候大家還在討論學歷,現在能找到工作,賺到錢就行了”。
一年之后,從技校畢業的王蕾成功變成一名工人,“每天上班12小時,晝夜顛倒”。
但對于陳冽和孫愷來說,結果卻沒那么好。
未兌現的理想結果
鄭州鐵路職業技術學校的一名專科學生趙景告訴南風窗,過去學生們確實可以自己挑選想去的路局,但最近幾年都是路局挑選學生。
“現在(鐵路)這份工作基本上都要熬夜通宵,要長期待在一些偏遠地方,不是每個人都那么幸運,能進到離家近的路局。我們學校也有一些變動,總之(技校)就業并不是網上描述的那么漂亮”。趙景作為局內人,覺得進技校與進路局是兩件事,不能畫等號。
趙景觀察到,最終能否進入鐵路相關企業工作受相當多因素的影響,專業、生源地、是否為職工子弟、有無獎項傍身等等都會影響最終結果,以及“男生被(路局)錄上的概率比女生大很多”。進技校的確能夠增加成功幾率,卻不是百分百的。
陳冽和孫愷的經驗也證明,“百分百包分配”并沒那么“理想”,盡管學校在入學時的確承諾了是“某企業訂單班”“畢業即就業”。
2025年5月,入學一年的陳冽來到了進企業實習的這一最終環節,發現企業仍是訂單班里承諾的企業,但崗位卻是“餐飲服務員”,與招生簡章里宣稱的“會議會展策劃與管理、高端會議會展服務和高端講解服務”的培養方向完全不相關。
陳冽所在學院副院長也為了就業的事,與企業交涉過,“說學生們想去和新媒體運營相關的崗位”。但是企業的人力資源部門回應卻是,該崗位類別已經兩三年未空出,無法安排。
副院長最終向學生們承認,學校最初設立這個專業,“是想以專業為接口,先讓學生們到這家公司里面,再謀劃其他”。也就是說,具體對接的崗位,雙方都未“言明”。
孫愷也不順利,他所就讀大學生訂單班所對接的車企,“一直沒有準信,主動權在企業方,不在我們”。車企指派了一位外包員工來與校方談招聘事宜,最后要走了訂單班的幾名同學,而后又陸陸續續把學生們開除。到8月初,去了該車企實習的訂單班同學,都已基本離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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訂單班同學進入車企實習,也無法保證后續穩定就業,圖為《何者》劇照
“包就業”的泡沫被戳破,陳冽和孫愷只能自尋出路,自己向企業投遞簡歷。兩人都是到學期末尾,才最終得到offer。
讓陳冽感到荒誕的是,自己并非理工科出身,本科學的環境設計,后來在技校學的是多媒體,而給他offer的消費品公司招聘的,是車間操作工。
“面試的時候,我對面坐著三個經理,直接問我:你學的全是藝術類專業,車間全是機械操作相關的工作,你有經驗嗎?我能從面試里看出他們其實更想要工科專業的學生。”
他后來和公司hr“打探情報”,才得知當時公司一共收到了200多份簡歷,最終只通過了10個人,之所以給陳冽offer,是看中了他的本科學歷,“其他9個人全是專科學歷”。
兜兜轉轉,最終還是更高的學歷把陳冽撈了上來。
至此,一個相對完整的修煉過程告一段落。
此前,人們相信上了大學就能有好工作,但后來發現,有學歷也不一定有合適的工作,還需要一門技術;但幾番周轉,學歷依然重要。
到底什么才是更重要的?有人決定要學歷與技術“兩手抓”,不能寄希望于任何承諾。網友們評論道,這樣既有“孔乙己的長衫”,也有“孔乙己的短袖”,用得上哪件穿哪件。當然,就陳冽被質問沒有機械操作經驗的經歷來說,或許有時人還需要多件短袖,才能適配這個就業市場。
但某種程度上,王蕾、孫愷和陳冽又都是幸運的。在看似沒得選的困境里,他們總是想著自己能選,要自己選,有人拒絕良心過不去的工作,有人拒絕不喜歡的工作,有人扛住面試官的“拷問”,轉身投入完全不同的行業。
他們的確把就業的主觀能動性發揮到極致,走過一段段曲折的路,都只是不停為自己博出路的一個個普通人。
(陳冽、孫愷、王蕾、趙景均為化名。實習生馮曦對本文亦有貢獻。)
作者 |任早羽
編輯 |張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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