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的奴性和非奴性，很多人理解有誤

關于“奴性”，我們再來補充幾句，拙作《有奴性的主子和沒奴性的丫鬟》公表后，有幸得到了網友諸多評論。拜讀之后，忽有興致，想在“奴性”這個概念上，再來補充幾句。

奴性，顧名思義，是建立在主奴關系基礎上的。也就是說，沒有主奴關系就沒有奴性一說。

本來，當年的環境中，主仆關系是一種客觀存在。但是主仆關系并不一定都會演化為主奴關系。

主仆關系有三種趨向：

第一種，一般的主仆關系，也就是說，主子花錢、仆人打工，主子在工資范圍內管理，仆人在工資范圍內干活。主子不因為出資而自高自大，但也不會平等相待；仆人也不因為跟了什么有臉沒臉的主子而得意失意，同時當然也不會在工資范圍外為主子操心。盡管那個時代很多仆人與主家有綁定“死契”，但是彼此也就是一種終身金錢雇傭關系，在思想上不會有被綁定的主奴心理。這里不會有主仆關系蛻變為主奴關系的可能。

第二種，超越一般的主仆關系，也就是說，主仆在日常生活中產生了平等相待的感情，主人不因為自己接受照顧而高人一等，仆人也不因為主人地位高低而得意或失意，同時會為平等相待的主人操心一些在工資范圍外的事情。這種情況下，主仆已經產生了不圖功利的親情意識，既不會被金錢雇傭關系所局限，更不會在思想上有被綁定的主奴心理，而是一種充滿了希望、感動、活力、自由、純樸的生命關系狀態。

第三種，主仆關系蛻變為主奴關系，也就是說，主仆雙方或一方，在基于主子威權或奴婢自豪的畸形認知中，迷失了作為一個人的健全人格，不但沒有對平等相待的向往和追求，相反卻對主奴關系極端認可、熱衷和留戀，深深被從中得到精神意義上的滿足所綁架。

可見，關鍵在于各人的思想意識——是停留在一般的主仆關系，還是超越一般的主仆關系、形成人格平等，還是為主子的威權或奴婢的自豪所困，蛻變為主奴關系。

此外，一個人是否有奴性，在于其是否把主子、奴婢的觀念滲透在整個思維和行為之中、時時事事都體現對主奴關系的高度體認和極端重視，而并不在其具體行為的表象。也就是說，一個懦弱無能的主子，并不是奴性的表現；一個敢于和主子拍桌子打板凳的奴婢，并不能說明沒有奴性。是否有奴性，要看思維行為與主奴關系的關聯度。

于是這第三種情況就又有三種表現：主子的奴性，是憑借身份頤指氣使、欺壓仆人；奴仆的奴性，是依仗主子飛揚跋扈、為所欲為；兩者兼而有之。

在等級森嚴的封建時代，主仆關系中如果能出現親情意識，那是非常難能可貴的事情。作為主子，遇上一個不圖功利、為自己操碎了心的仆人；作為仆人，遇上一個不耍威風、與自己平等相待的主子，這都是一套“潑天富貴”。

這富貴，鳳姐、黛玉、紫鵑、晴雯都遇上了。

遺憾的是，鳳姐把平兒的一片熱心當成了自己展示主子威嚴的資本，晴雯把寶玉的平等相待看作了自己恃寵而驕、高人一等的底氣——她們都沒接住這富貴。

而黛玉和紫鵑，接住了。

接下來，我們結合網友留言中涉及的幾個問題，來簡單分析一些事情的實質。

網友留言中說“迎春主仆關系才是真正的有奴性的主子與沒奴性的丫鬟”——顯然有些誤會了，把無力管理仆人當成了“有奴性”，把欺負無能主子（比如偷迎春首飾的）當成了“沒奴性”。

如果認為迎春身上有奴性，這就是從表象看問題了。

沒錯，迎春懦弱無能、忍受侵凌，不客氣地說“二木頭”就是個窩囊廢。

但是，如前文所分析，主子的奴性表現為憑借身份頤指氣使、欺壓仆人（比如鳳姐），而迎春作為主子反而經常受仆人的氣。這就是說，從迎春的角度并沒有把主仆關系蛻變為主奴關系，因此她身上沒有奴性的存在空間，主奴關系中的主子奴性不是她那種表現方式，更談不到她是“有奴性的主子”。

說到底，迎春的問題是她的性格問題（和她在邢夫人、孫紹祖面前的表現一致），而不是對主奴關系的高度體認和極端重視的結果。如果她真的有主奴關系意義上“主子的奴性”，她就不會“不問累金鳳”，而會“叫他們墊著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茶飯也不用給他們吃”了。

與迎春相關聯的是司棋。我們可以說她在個人情感上自由戀愛反封建，但是不能說她是“沒奴性的丫鬟”。

迎春雖然在府里不受待見，但是畢竟是赦老爺的女兒，“二小姐”。司棋之所以敢于“要碗雞蛋，頓的嫩嫩的”，歸根結底還是基于和迎春的主仆關系——她自己已經單方面把主仆關系蛻變成了主奴關系。于是她要以此為依仗，要在廚房追求“就是這一樣兒尊貴”的“副小姐”待遇——這里面有對比、有刺激的，看看人家晴雯“要吃蒿子桿兒”的時候是什么陣仗！

而一旦不遂心愿，“便喝命小丫頭子動手”，砸了廚房，以至最后“蒸了一碗雞蛋”，也“全潑了地下”——吃什么無所謂，關鍵是要這個“勁”——說穿了，這就是單方面把主仆關系蛻變成了主奴關系后奴性的表現。

其實，迎春身邊“沒奴性的丫鬟”，另有其人——小丫鬟繡橘——她自己已經單方面把主仆關系升華了。

攢珠累金鳳被“老奶奶拿去當了銀子放頭兒了”，繡橘要去報告鳳姐。迎春的態度是“罷，罷，省事些好。寧可沒有了，又何必生事”，而繡橘卻道“姑娘怎么這樣軟弱?都要省起事來，將來連姑娘還騙了去。我竟去的是。”

眼見得“繡橘立意去回鳳姐，又看這事脫不過去”，幾個與攢珠累金鳳有關、又吃定了迎春窩囊廢的家伙，先是虛與委蛇，后是胡攪蠻纏。即使如此，繡橘還是立場堅定，為主子出頭。

怎奈迎春不珍惜這難得的小丫鬟、小姐妹，關鍵時刻挪梯子撤火——“你不必拉三扯四的亂嚷。我也不要那鳳了。就是太太問時，我只說丟了，也妨礙不著你什么，你出去歇歇兒去罷。何苦呢？”這話真的讓人寒心得不要不要的！但凡不是有超越一般主仆職責的深情厚誼，誰會管這個閑事？你當主子的，東西沒了干我何事？

無能為力的繡橘“又氣又急”，“一行說，一行就哭了”。我們為她感動，也為她不值得。

網友留言中說“寶玉也踢過人，和鳳姐打平兒的場景基本上一樣吧，都是氣急以后的行為，這么算的話寶玉也有奴性”。

我們仔細分析起來，還真是不一樣。凡事不能看一時一事，要看長久表現。

寶玉平時對包括襲人在內的丫鬟以及所有的女兒家都是“一片愚拙偏僻”，力求人格上平等相待，斷乎沒有高高在上的“主子奴性”。而那天是在經歷金釧事件的刺激、齡官畫薔的尷尬，又被淋成落湯雞后的事情，真是氣急以后的行為。

而鳳姐對平兒的態度是長久一貫的——強逼著作房里人、又不許接近“二爺”、更不許生孩子！那天聽了賈璉和鮑二家的隨口幾句一面之詞，“回身把平兒先打了兩下子”，并不是簡單氣急以后的行為，而是長期不信任中的一次極端表現。

所以說，“主子奴性”這個事情，鳳姐有，寶玉沒有。

網友留言中說“晴雯按照作者這么算自然有奴性，可是病補雀裘那次也是和紫鵑一樣，健康風險遠大于寶二爺更多寵愛的那一點好處，那又不能算有奴性了”。

我們仔細分析起來，“病補雀金裘”固然令人感動，但是和“情辭試莽玉”真的不能等量齊觀、同日而語。

從危險程度看，那次補衣服確乎加重了晴雯的病情，但是后來“雖勞碌了些，又加倍培養了幾日，便漸漸的好了”，而且“寶玉自能要湯要羹調停”——健康風險上并沒有什么即刻的危機。

晴雯后來的早逝，原因是心理的打擊和生活條件的急劇改變，和這次補衣服并沒有直接、必然聯系。

比起這次晴雯的“健康風險”，紫鵑那次才叫倚天絕壁、風口浪尖！

把老祖宗的寶貝鳳凰蛋弄到“眼也直了，手腳也冷了，話也不說了，李媽媽掐著也不疼了，已死了大半個了”，“賈母一見了紫鵑，便眼內出火”！

這個時候如果不是“寶玉見了紫鵑，方‘噯呀’了一聲，哭出來了”，紫鵑的下場會是什么！？

“帶出去打二十板子”？“墊著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革去三月月錢，撥入圊廁行內”？“攆出去，總不許再入”?——都是有可能的！紫鵑為了黛玉，真的是豁出命玩蹦極，而且面對的都是大有可能即時兌現的嚴重危險！

能導引出這樣行為的不可能是主仆之責，更不可能是主奴功利，而只能是黛玉人格魅力與紫鵑高潔情操這樣的雙向奔赴造就的姐妹情誼。

一目了然，“病補雀金裘”如何比得了“情辭試莽玉”！另外，還是那句話，凡事不能看一時一事，要看長久表現。

“情辭試莽玉”的激昂壯烈，與紫鵑對黛玉一貫的血心義膽，是多么和諧一致！

而如果把“病補雀金裘”（基于晴雯的手藝特長，可以歸結為履行仆人職責的表現）的一時，和晴雯長久以來依仗寶玉嬌慣，越界踩線、沖擊底線，顯示“第一等”的主奴關系和“人上人”這個“勁”，特別是留著“二寸長”“蔥管一般的指甲”“只在熏籠上圍坐”“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的畫風對比起來，簡直讓人無話可說。

順便說一句，看人看事要看現實表現，名頭并不能完全說明問題。既然正冊上的鳳姐都展現了奴性，那么如同“第一等的人”一樣，“又副冊之首”并不能成為否定奴性存在的理由。

說是“再來補充幾句”，不覺間羅哩羅嗦又寫了這么多。說得對不對呢？我們拿出文字時候的心情，就是王大夫給黛玉開“黑逍遙”的時候說的那樣，“不揣固陋，俟高明裁服”！

作者：風雨秋窗，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