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巴之間
任芙康
我的老家在四川達州,地處巴山之南,若翻山北行,途中遇見的最大城市,便是西安。四歲那年,西安城出了件大事,陜西省作家協會呱呱墜地。癡長四載,便與這家堂堂作協成為“兄弟”,湊巧得讓人三生有幸。終究又不踏實,隨即省悟,我的概念愚不可及呀。黃口小兒,若論學歷,僅為幼兒園中班;而那時最年少的作協會員,也是我十足的前輩。
初二時,結識同校一位高三校友。當時他已輟學,時而歸校,聚眾閑聊。此君自詡行吟詩人,穿戴潦草,卻滿腹文章,儼然風塵中的才子,出門遠游,似成家常便飯。有一回,他著草鞋,攜布傘,出達州,過安康,一步步走攏西安,就為拜見戈壁舟。戈老本是川中人士,“魯藝”出身,曾任《延河》雜志主編。故而,我人生中有關西安的最初印象,就來自這位學長的啟蒙。
開始看《創業史》時,我十七歲。李劼人寫川西壩子,讀起來是熟稔的過癮,可以推遲吃飯、睡覺;而柳青筆下的渭河平原,則別有一路生疏,是蓉城周邊欠缺的硬朗、豪放。
1976年4月,我受命去京西紹家坡放炮開石,行李中放進兩本書:郭沫若的《李白與杜甫》,柳青的《創業史》。那一年的那一月,人們分外壓抑。勞作了一天的戰士,飯后寡言少語,百無聊賴地躺在地鋪上。對這般散漫,我不甘心,便掏出《創業史》,給弟兄們誦讀起來。數日后,眾人由我引領著,慢慢離開京城,沉浸于三秦大地。梁生寶與徐改霞,這對英雄、美人,眼看水到渠成,又逢好事多磨,終于不了了之,實在令人嘆惜。
做了刊物編輯,我與陜西作家過從甚密起來。有次坐火車去西安,座上撿到一份《西安晚報》,副刊有篇文章,奚落文學評獎。文字俏皮,詼諧于無形,此位作者,一看便是同道。到了西安,忙向邢小利打探“方英文”。經小利安排,第二日見面。來言去語間,見方某神色隨和,便覺可交。他口頭功夫超群,據說被譽為“段子大王”。他讀完一本暢銷書,調皮撰文,說此書最大貢獻,無非一條生活常識:“洗臉毛巾不可用到發硬。”我便摘出這句,移作其文章標題。
我與賈平凹交情不深,然而獲贈書法不止一幅,同桌吃飯不止一頓,便常為刊文指摘賈著而內疚,并多次咬牙,不再給老賈添堵。可惜(通常就怕這個“可惜”),一旦看到又有稿子對賈氏品頭論足,便好奇而閱,并最終采用,不忍埋沒這種搗亂文章。我惦念刊物版面的銳利,一邊抱愧著,一邊掙不脫見獵心喜的陰暗。可我不曾聽到一次,老賈欲拜法庭叫屈。他曾有過自白,對批評“從不記恨,理解各人有各人的生存環境,各人有各人的思維方式”。老賈的心理涵養,老賈的恕道執念,令人感念。
思緒亂飄,想到陳忠實。我與老陳,素無深交,但自身人際往來的習慣,與他眼里常有的坦誠敏銳,似能融會。彼此便遵循一種本色,遠離虛與周旋。相互有事聯絡,概由邢小利居間過話。一次,秋蟹已肥,我請小利作陪,邀老陳來看海河夜景。果真如約而至,賓主盡歡數日。平素少言的老陳,反有隨意聊天的興致。他講述故鄉習俗民情,不見絲毫陳腐,唯有風情驚艷。眾人折服,如同翻開陜地一卷百科詞典。
又一次,小利說老陳請我想法兒,求助范曾先生,書寫“陳忠實文學館”。我應承試試,當即稟告南開大學陳校長。僅過數日,校長轉達范曾回話:“一,任芙康先生幫過忙,我寫;二,拜讀過經典《白鹿原》,我寫。”依我有限的接觸,范曾是位快活自在的人。因無攀附愛好,當他面,我不曾說過一個字的稱許。不多天,陳校長讓我設宴取字,到得那日,卻由他做東。一伙食客,我成最大贏家,白獲墨寶,白嘗美味。大約一年之后,我偕朋友,與西安思源學院師生交流。在“陳忠實文學館”牌匾下,逐字品鑒,鐵畫銀鉤,只覺范曾用盡了心,老陳找對了人。
手頭有兩部陳忠實簽名的《白鹿原》。如今,人已遠去,大著仍聳立書架,便是念想。老陳的原上,也曾去過,那些村落內外的房舍、田土,靜寂而悲涼,會久存于我的記憶。
陜西作家個性突出,骨子里的孤高,心頭的一定之規,確乎帶著共性。比如他們的口語表達,一律家鄉話,且神色自若。賈平凹不改,陳忠實不改,路遙不改,鄒志安不改,京夫不改。當代陜西作家,領跑的第一方隊中,個個不同凡響,傳世之作在手,且以方言縱橫天下。
似乎意猶未盡,便在文章結尾,續上如許拙劣的打油:
一山南北陽與陰,
遠親不如近鄰親。
山這頭唱歌山那邊應,
打斷骨頭連著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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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四川日報》2025年5月9日第16版
作者:任芙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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