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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尤其是讀經典作品——要文本細讀。有的人讀書只讀熱門書,看網絡上、媒體上推薦什么書,評論最多的是什么書,就去找那些書來讀,這樣一種讀書的態度和方式也是不錯的。有人向你推薦,總比自己面對茫茫書海去發現好書,要簡便得多。
但是我現在提出我個人的一個讀書經驗,就是不要只讀熱門書,要學會自己淘書,讀冷書。因為熱門的書雖然往往確實也不錯,可是大家一窩蜂地去讀,你也湊熱鬧,卻不一定能夠找到和你的心靈真正相通的書。所以有時候不妨讀一讀冷書。
我打小就有這么一個癖好,就是不追熱而求冷。記得我十幾歲的時候,到北京王府井逛新華書店,那個時候新華書店分很多門市部,其中有一個門市部專賣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書。人民文學出版社也出了很多很熱的書,像翻譯過來的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牛虻》等,都是熱書。但那天我去逛書店,我就發現書架上有一本書,叫《第四十一》,不厚,算是一個小長篇。作者是一個蘇聯作家,叫作拉夫列尼約夫,我以前沒有發現過這么一個作家。翻譯者是曹靖華,是一個有名的蘇聯文學翻譯家。我就把這本書買下來了,回家一讀,就有了一番心得。
我就寫了一篇文章,投給《讀書》雜志。《讀書》雜志居然給我登出來了,算是我讀冷書的收獲。
《第四十一》是一本冷書,在眾多的蘇聯文學書當中,算是一個比較邊緣化的作家寫的一本邊緣化的書。它講一個紅軍女戰士,是個神槍手,能一槍打死一個敵人,她開了四十槍,就打死了四十個白軍的官兵,但是她開第四十一槍的時候,這槍卻沒把對方打死,只是打傷了。部隊的首長對她沒有把人打死這件事,不僅沒有批評,反而表揚了她,因為他們發現白軍軍官知道很多白軍的機密。首長就決定派她和另外一些戰友押送這個受傷的白軍軍官到紅軍的總部去,好審問出白軍的種種機密。
押送的過程當中,他們要坐船經過一大片水域,沒想到船行在半途遇到了暴風雨,海浪就把船給傾覆了。等這個女戰士清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一個荒島的海邊,他們所坐的船已經沉沒了,其他戰友想必都淹死了。再仔細一看,受傷的白軍軍官也被海浪拋到了這個荒島上,她就和白軍軍官在荒島上生存了下來。
荒島上有窩棚,里面有淡水,有魚干,可以勉強維生。窩棚是捕魚季節漁民上岸休息的地方,這個時候過了捕魚季節,所以沒有漁民出現。
開頭兩個人是敵對的,一個是紅軍女戰士,一個是白軍軍官。但是幾天過去,海上沒有任何船只的蹤影,他們為了活下去只得互相幫助,這個過程當中就產生了愛情,他們忘記了對方的敵對身份,忘記了紅軍和白軍之間嚴酷的斗爭。有一天,當他們在海灘上愉快地嬉戲的時候,遠遠地出現了一艘船,兩個人很興奮,在岸邊跳了起來。兩個人一塊高興地說“這下有救了”。可是兩人冷不丁一想,來的這艘船是屬于紅軍的還是白軍的?這是一個天大的問題。
這艘船逐漸開了過來,這時白軍軍官認出來了,這是白軍的船。他踏著海浪跑過去,大聲喊叫:“我在這兒!”這個時候,紅軍女戰士忽然想起來,他是一個白軍軍官,是自己的敵人,于是就回到窩棚拿出槍來,朝著白軍軍官的后背開了一槍。她是神槍手,一下就打中了,中彈的白軍軍官轉過頭,很驚訝地看著她,意思是說,咱們不是愛人嗎?可是剛露出這種表情,他就倒在海浪里面死掉了。他終于成了她槍下的第四十一個。
紅軍女戰士扔掉槍跑過去,看到白軍軍官的眼睛沒有閉上,那是一雙湛藍的眼睛,她想起他們在一起的生活,把他的頭緊緊地抱在懷里,哭喊著:“藍眼睛……我的藍眼睛!”這時候那艘船開過來了,船上的人吃驚地望著他們。
小說到這兒就結束了,這是一本冷書,我當時讀了以后覺得很有意思,于是寫了一篇評論。
還有哪些冷書可以向大家推薦呢?大家都知道,20世紀有一些老作家,特別是四川籍老作家,他們的小說很有意思,有人一聽四川籍老作家就立刻想到巴金。想到他是對的,但現在我所推薦的不是巴金,因為巴金的書不是冷書,他的《家》是很熱的書。我現在推薦一位四川籍的老作家叫李劼人,他是1891年出生,1962年去世的。李劼人有一個三部曲,是系列的長篇小說,其中第一部叫作《死水微瀾》。這本書也不能說很冷,也熱過一陣子,但是總體而言還是算冷書,好多人不知道它如何好,沒有去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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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水微瀾》通過四川地方上的幾個男女的故事,寫出了辛亥革命前后四川那一片栩栩如生的生活場景,寫活了很多不同性格的人物。當時四川社會有幾種力量在激蕩:清朝還沒有倒臺,官方是一種力量;沖擊官方的力量,一種是名為袍哥的民間社會組織,還有一種力量是教民——那個時候西方開始入侵中國,除了軍事入侵、經濟入侵以外,他們也開始傳教,就有一些中國人開始信教,成了教民。這幾種力量是互相激蕩的。小說沒有說教,沒有直截了當地寫革命即將發生或革命發生的合理性,只是寫了死水一般的社會生活當中出現的一些微微的波瀾,但讀起來非常有味道,而且讀完你能夠領悟到,實際上我們每一個人的個體生命都是嵌在一個特殊時期的歷史潮流當中的。書中的不同人物,他們之間甚至有激烈的沖突,但到頭來他們都是那一段歷史潮流當中的生命符號。
我還要給大家介紹一個作家,他可能就更冷了,叫蘇曼殊。蘇曼殊是1884年出生的,1918年就去世了,在世時間不長。他是一個中日混血兒,他父親是一個中國的茶商,母親是一個日本女子,他在中國和日本都居住過。這個人很有意思,他后來出家當和尚了,但他是一個花和尚。大家都知道歷史上有取經的唐僧,那個時代一些朋友給蘇曼殊取了個外號,叫“糖僧”,因為他特別愛吃糖,愛到什么地步呢?一次能吃一斤糖,就這么吃糖他也不胖。蘇曼殊是一個很怪的人。一方面,他出了家,真誠地信仰佛教;另一方面,他又經常喝酒,放浪形骸。一方面,他是一個瘋瘋癲癲的生命存在;另一方面,他又和當時的一些辛亥革命的志士有很深的交往,自身也是一個投身反清革命浪潮的志士。
他的詩很好,這里摘錄一首,詩是寫他自己的——
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
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
這首詩是他從中國到日本去尋找他的母親,留居日本時寫的。“春雨”一句有一種樂器,現在中國已經不時興了,但在日本仍然很流行,是在唐朝時傳到日本的樂器,叫作尺八,跟簫類似。人在日本,聽著尺八這種樂器哀怨的聲音,他就想到中國,不知什么時候能回到中國看浙江潮。他穿了一雙草鞋,捧著一個破缽,干嗎呢?因為他是一個和尚,需要化齋,但是沒人認識他。他在櫻花盛開的季節,走過了一座又一座的橋。
這個人的作品全是文言文的,他寫了好幾篇文言文的愛情小說,其中有一篇叫作《斷鴻零雁記》,“鴻”就是大雁,“斷鴻”和“零雁”是同一個意思。大雁本來都是成群的,他寫的則是一只孤雁,它和群雁切斷關系了,孤零零的。這本書講述了一個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
現在我們不是還要學文言文嗎?初中學一點,高中學得更多。有人總覺得讀文言文有困難,其實你不用一開始就去讀大部頭的文言文著作,不妨找來蘇曼殊的文言小說《斷鴻零雁記》讀,相信對你熟悉文言文的語感和語法會大有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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