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國”時期的外交斡旋

編者按：

近日，烏克蘭與美國的談判再度讓我們回憶起“弱國無外交”的冰冷讖語，但真正的勇士不會畏懼紙面實力的懸殊，真正的外交家也永遠能讓手上的牌打出超乎預期的效果。今天與大家一起重溫抗日戰爭時期中國外交家的奔走斡旋，重溫當我們仍屬“弱國”時那些并未束手就擒的身影。

弱國外交的尊嚴從來不在于奢求與強權平起平坐，而在于以自身精神的強度努力抵住不斷栽歪下來的失衡的權力天平。

倫敦日記

作者：[蘇聯]伊萬·邁斯基 著，

[英]加布里埃爾·戈羅德茨基 編注

出版時間：2021年7月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新民說

1937年6月17日

昨天，我拜訪了郭泰祺。他心情不好。這不奇怪。日本人已經占領了河北省，包括北平和天津，意圖攫取察哈爾和綏遠，并計劃將影響力擴大到黃河—而且沒有人著手阻止他們。南京束手無策，甚至不敢向國際聯盟或《九國公約》成員國提出上訴，以免進一步激怒日本。美國只是“觀察到”在中國北方地區發生的事件。郭泰祺拜訪了范西塔特，并在南京的指示下告知了中國的情況。此外，他主動提請范西塔特注意日本違反了《九國公約》。范西塔特沒有作出承諾，只是強調英國政府將于7月下旬或8月初派財務顧問李滋羅斯到中國審查情況，并制定對中財政和經濟援助的措施。不過，郭泰祺懷疑，如果日本反對，英國人是否會真的提供這些援助。……

伊萬·邁斯基

8月1日

遠東地區一片火海。后果難以預料，但可能是巨大的。

7月中旬，當日本在北平附近發動進攻后，中國駐蘇聯大使問我們打算怎么做。他特別想知道，我們是否準備單獨干預，還是與其他大國一起干預。李維諾夫回答說，我們不會單獨干預，但如果向我們提出一份聯合外交照會，我們將予以討論。

中國駐英大使、駐法大使和駐美大使都采取了類似的措施。此外，南京政府還向《九國公約》的成員國發送了一份關于沖突的備忘錄。

英國人變得非常擔心。艾登（在7月17日和27日）告訴我，英國政府非常憂慮，并希望在東京組織一個倫敦-巴黎-華盛頓聯合行動方針，堅持和平解決沖突。但是美國人拒絕參加聯合行動，只準備與英國采取“平行行動”—一個弱得多的選項。因此，英國和法國分別在東京和南京發表了相同的聲明，呼吁停止武裝沖突并進行調解。美國單獨制定了相同的外交照會。但艾登對這類舉措的有效性沒抱多大信心。他有充分懷疑的理由。

7月27日，郭泰祺邀請我和我的妻子共進午餐。之后，郭泰祺、孔祥熙和來自巴黎的顧維鈞帶我進入隔壁的房間。孔祥熙又一次生硬地對我說，無論英國和美國如何行事，中國和蘇聯都必須團結起來反對日本的侵略，因為兩國都是受東京軍國主義者威脅最大的國家。由于我非常不愿意在這個問題上作出回應，孔祥熙急忙轉向實際問題。他不再堅持在中國東北邊境進行軍事佯動，而只是提出了蘇聯向中國供應武器的問題。我答應就此事與莫斯科溝通。

阿格尼婭·邁斯基

郭泰祺今天拜訪了我。他告訴我，他見過艾登兩次，并堅持讓蘇聯參加遠東地區的聯合行動。然而，艾登拒絕了他的請求，認為這只會讓情況變得復雜。郭泰祺認為艾登僅僅是害怕德國和意大利。關于這一點，他告訴我，德國和意大利駐蘇聯大使已經通知中國駐蘇聯大使，只要蘇聯不介入中日沖突，德國和意大利將保持中立。但如果蘇聯卷入遠東沖突，德國和意大利將支持日本。

郭泰祺還告訴我，德國以給予孔祥熙一億馬克的信貸力度繼續向中國運送武器，以換取中國的原材料。同時，意大利積極回應了中國最近提出的特定武器和彈藥的要求。這就是當今資本主義世界的矛盾力量！但我傾向于認為，如果遠東地區的戰火加劇，意大利和德國終將顯露其意識形態色彩。

還有一個來自不同領域的細節。據郭泰祺介紹，英國駐德大使亨德森正試圖說服美國駐德大使多德，為希特勒提供英美聯合貸款。而且，在與納粹領導人的會談中，他表示英國會很容易接受德國以“聯邦條款”兼并奧地利和捷克斯洛伐克。混蛋！

8月25日

今天，郭泰祺告訴我，到目前為止，英國對中國出口武器沒有受到任何阻礙。最近，中國人通過現金加信貸，在法國購買了幾架飛機。孔祥熙與捷克斯洛伐克的斯柯達公司簽訂了大量的軍事訂單。

最有趣的是，中國也從德國獲得了武器，是孔祥熙以原材料和一億馬克信貸換取的。意大利也答應向中國出售武器。這就是資本主義現實的矛盾！的確，他們引起了一陣嘲諷的笑聲。

1938年1月20日

中國仍是重要議題。

郭泰祺幾天前來過。他抱怨說，英國人拒絕向中國提供足夠的武器和飛機，聲稱他們自己也短缺。另外，他們要求所有東西都用現金支付。關于郭泰祺提出的賒銷武器的問題，英國政府至今沒有回復。

1月12日，我去找卡多根，他向我保證蔣介石堅決反對投降。蔣介石拒絕了德國駐華大使轉交給他的由日本提出的和平條件，現在轉向游擊戰。蔣介石仍然擁有可觀的軍事資源，包括精銳部隊和大量武器儲備。有從美國、英國、法國運來的武器，最有趣的是通過印度支那或中國香港運來的德國武器。卡多根也對蘇聯向中國提供軍需之事非常滿意，后來證明他比我更了解這件事……

4月12日

與孫科進行了非常有趣的會談。（順便提一句，與許多人認為的不同，他不是孫中山的兒子。他和孫中山唯一的聯系是，他第二任妻子是中國偉大革命家的外甥女。）

孫科在莫斯科待了六個星期，尋求與蘇聯政府就援助中國達成協議。他心滿意足地離開了，并對我們全面執行在莫斯科達成的協議表示感謝。孫科其實最初并不樂意與莫斯科談判。我從他相當模糊的解釋（他通常講話清晰、準確而坦率）中可知，他曾希望說服蘇聯政府相信有必要與中國聯合采取對日軍事行動。蘇聯政府拒絕了這一提議，但的確承諾通過給予武器、飛機等方式積極援助中國。這在中國的軍事行動中效果顯著。毫無疑問，中國過去三周的勝利很大程度上歸功于我們的飛機、坦克、大炮等武器的到來。……

經新疆通往蘭州的公路令人滿意。從蘇聯邊境到蘭州的運輸平均需要兩三周。在冬季，公路沿途的居民主動清除積雪，因此，交通一天也沒有中斷。飛機在夏季到達中國。蘇聯的飛機是一流的，飛行速度非常快，以致中國飛行員最初無法正確地駕駛它們。現在他們正逐漸能掌控飛機。蘇聯專家在訓練中國飛行員方面提供了很大的幫助。中國軍隊中的大多數德國教官被希特勒召回。只有三四十人拒絕前往德國，并宣誓效忠中國政府。德國還終止了對中國的武器供應。……一些武器來自美國，一些來自英國（截至今日約六十架飛機）、比利時、法國和捷克斯洛伐克（布倫機槍），但總體來說數量不多。但是，英國政府繼續允許武器從香港過境是非常重要的，并保持滇緬公路緬甸一側通暢。中國政府正加緊完成云南一側的公路，雇用了多達十七萬名工人。這條公路將在6月開通，然后將有一條香港之外的絕對安全的新路從印度洋向中國運送所有必需的進口貨物。

在談到通信路線時，孫科突然想起了以下幾點：“我在與你們領袖交談時，提出鋪設連接阿拉木圖、新疆和蘭州的鐵路，有助于蘇聯向中國輸送武器。斯大林對我的想法感興趣。他拿出一張地圖，我們仔細研究，看具體可以鋪設哪條鐵路。我們計算出該鐵路的長度約為三千公里。在最有利的情況下，建設周期需要三年。當這一點變得明朗時，斯大林指出：‘至少就目前的戰爭而言，一條鐵路并不具有決定意義。這是和平時期的一項任務。’我回答說：‘為什么你認為我們談論的鐵路在軍事上不具有即時的重要性？中國準備抗戰五年。’斯大林笑了，但他顯然很高興，并說如果是那樣的話，他應該更加嚴肅地對待我的想法。”

我問孫科他在英國的談判情況。他的目標是以貸款或賒購的方式為中國的鎢和銻籌集兩千萬英鎊，但進展甚微。哈利法克斯在與孫科的談話中表現出對中國的友好，但在供給和金融問題上含糊其辭。西蒙也表示了同情，但認為如果沒有政府的保證—這個保證很難在眾議院通過，倫敦金融城就不會批這筆貸款（純屬無稽之談！）。

邁斯基在私人書房的神圣一角

10月20日

廣州昨天淪陷了。郭泰祺今天緊急約見我。他很擔心，也很不安。他立即轉向談論中國面臨的困難。英國沒有幫助中國。中國人在戰爭期間從英國得到三十六架飛機，并且必須用現金支付。英國人既不提供資金也不提供信貸。美國間接援助中國（通過購買中國白銀，非正式地禁止其工業家向日本供應飛機，等等），但這還不夠。法國既不給錢，也不給武器，并且嚴重拖慢了中南半島的過境速度。總的來說，所有“偉大的民主國家”都背棄了中國。感謝蘇聯，只有它提供真正的幫助，特別是為中國提供了質量上乘的飛機。然而，現在隨著廣州淪陷和漢口即將被清洗，形勢變得嚴峻起來。僅僅提供武器和飛機是不夠的。需要更有效的手段。

我問郭泰祺，他是什么意思。郭泰祺說：我們需要再來一個張鼓峰！否則，中國民眾的對日求和運動將難以控制。我當然不能說些什么來鼓勵郭先生。但我向他保證，蘇聯不會“離開”積極的外交政策領域，我們仍對正在為獨立斗爭的中國持最友好的態度。

1939年7月22日

郭泰祺今天告訴我，法幣貶值的直接原因是日本人組織的法幣擠兌行動和一千萬“平準基金”的枯竭。大約兩周前，郭泰祺已經向哈利法克斯發出警告，該基金很快耗盡，必須增加基金金額。哈利法克斯答應考慮此事，但到目前為止尚未采取任何行動，因此導致上海證券交易所崩潰。

郭泰祺還要求英國從其六千萬“政治信貸”基金中向中國政府提供八百萬貸款。該請求也“正在考慮中”，目前尚無貸款。我認為，英國政府今天剛剛開始跟日本就天津問題進行談判，所以它不想借錢給中國。它不想因為支持法幣“惹惱”日本人。換句話說，英國政府已經實現了日本最重要的要求之一：拒絕為法幣融資。

張伯倫的政策顯然是一次投降。他為遠東慕尼黑的形成作好了充分準備。

8月21日

郭泰祺告訴我，英國政府經過多次拖延和猶豫后，最終向中國提供三百萬英鎊的貸款，期限為十四年，利率是百分之五。然而，他們認為這個協議應該保密。這顯示了英國人多么懼怕日本人。一個不尋常的細節。一切準備就緒后，外交部遠東司司長致電郭泰祺，要求他發函確認在中國簽署的協議不會被泄露。郭泰祺說，如果外交部以書面形式向他提出這個要求，他會提供這樣一封信函。外交部嚇了一跳，保持沉默。

被逗樂的阿格尼婭看著邁斯基被介紹使用筷子，而塞西爾勛爵推辭并使用勺子

任務完成......

1941年4月15日（送別郭泰祺）

郭泰祺的外貌平平無奇：他是個十分瘦小的中國人，有一張東方人典型的圓臉，一副大大的牛角框眼鏡架在他扁平的鼻梁上。他摘下眼鏡的時候（他偶爾會這么做），可以看到他的眼睛非常小，臉也很平。從他的外表根本看不出他的年齡：或許是三十五歲，或許是六十歲。實際上，他大概五十歲。郭泰祺的動作總是不緊不慢，穩重優雅。這些都反映了他的個人性格與民族氣質。正如對其他許多中國人一樣，我對這個民族從骨子里散發出的莊重氣質深感敬佩，那是由他們民族幾千年的歷史培育出的莊嚴的沉穩。在與他人的對話中，我曾有次因英國政府采取的某個行動，因日本使出的某個陰謀詭計而勃然大怒、暴跳如雷，但郭泰祺總能保持冷靜，只是說，“這些都會過去的……”，“這總會改變的……”，“不能失去耐心……”。

我總有一種感覺，郭泰祺是站在他們五千年歷史的高度俯視我，就像一個睿智的老人面帶微笑看著一個情緒激動的年輕人，他想說：“是的，我的人生經歷了許多事情……許多事情……好的壞的都有……我也曾像這個年輕人一樣激動過，但我再不會這樣了。人生有它自己的平衡法則。人必須學會等待—該來的總會來的……總會來的！”

確實，所有的歐洲國家（哪怕是德國、法國與英國，更別說年輕的俄羅斯了）跟中國相比都顯得稚嫩吧？英國以世紀為單位來談論他們的歷史，中國則需用千年。一個中國人在說最近發生的事件時，也會無意中脫口而出：“在唐朝就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或者是：“兩千年前，某某詩人曾說……”諸如此類。

邁斯基與他的朋友兼鄰座，中國大使郭泰祺

郭泰祺出生于長江流域的一個“科學世家”。他年少時就失去了雙親，最后去了美國，在賓夕法尼亞大學學習政治學。這就是為什么他說的一口流利英語中帶有輕微的美國口音。之后他回到中國，作為一名國民黨人積極參與了民族革命活動。他曾經參加1926—1927年的戰爭。他一路跟隨蔣介石，在中國政府中擔任過不同職務。1932年，他在上海參加了與日本的停戰談判。是年年末，他作為中國公使抵達倫敦，后來成為駐英大使。作為中國的外交代表，郭泰祺非常活躍，也非常成功。他交際廣泛，熟人頗多，所以消息靈通，而且他在對人對事的判斷上也獨具慧眼。他在外交部和政治圈內為自己贏得了良好聲譽。無論是左翼分子還是右派人士，都與他保持良好的關系。他對戲劇和藝術都表現出濃厚的興趣。在政治領域，郭泰祺深受英國的影響。在當前戰爭的大背景下，他業已成為英美陣線的忠實支持者。然而，我們一起在倫敦的八年間，他也一直努力與蘇聯改善關系。他與我一直保持親密友好的關系，同時也盡其所能為英蘇關系的改善出力。在與我道別時，當說到與蘇聯、英國和美國都要秉持友好關系時，他的真摯也毋庸置疑。但這樣的路線有可能實現嗎？這在當前形勢下行得通嗎？我不清楚。事態的發展會給我們答案的。

郭泰祺能不能堅持這一路線？

對此，我也沒有答案。人都是善變的，尤其是在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

倫敦日記

作者：[蘇聯]伊萬·邁斯基 著，

[英]加布里埃爾·戈羅德茨基 編注

出版時間：2021年7月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新民說

作者簡介：

[蘇聯]伊萬·邁斯基，蘇聯外交官、歷史學家和政治家。1884年生于俄羅斯帝國基里爾洛夫波蘭猶太人家庭。1903年加入孟什維克。1921年加入布爾什維克，后進入外交領域工作。1932—1943年任蘇聯駐英國全權大使。1943—1946年任副外交人民委員，其間參與雅爾塔會議和波茨坦會議。1953年2月被捕。1955年獲釋。1960年獲平反。1975年在莫斯科去世。他開啟了斯大林時代革命性外交風格，任內致力于改善英蘇關系，呼吁中蘇建立緊密聯系，促成多方會談，加速開辟歐洲第二戰場。

內容簡介：

蘇聯駐英大使伊萬·邁斯基于1932—1943年在倫敦寫下一批珍貴日記，經加布里埃爾·戈羅德茨基謹嚴選編、作注而成書。日記中記述蘇聯在英的外交活動，見證了眾多二戰重大歷史事件，由此可窺見蘇聯外交政策之制定、英國對參戰態度之轉變、戰時諸人之心態等等，是一份不可多得的文獻資料。日記里講述了邁斯基與丘吉爾、勞合·喬治、韋伯夫婦等多位英國政要的交往，更以生動筆法，帶人們重臨議事廳的演講現場、海軍部深夜密談的房間、空襲陰云下的倫敦街道……日記中文版特別收錄中國相關內容，揭示了蘇聯制定對外政策過程中，中國所起的作用。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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