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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清流工作室
作者|王曉悅 主編|趙妍
2月20日還在接待某地黨工委書記到訪的千億帝國均和集團,突然在今年年中轟然倒塌。
據媒體報道,在欠薪兩個月后,今年5月均和集團要求5000余名員工簽署“自愿離職”協議,多個產業園區陸續被查封。進入8月和9月,大量均和系公司訴訟纏身,股權被凍結。
業內認為,今年3月上交所出臺“3號指引”后,均和系原本從事的循環貿易業務難以為繼。清流工作室發現,“3號指引”公布后,有城投公司在4月撤出與均和系的合資公司,并要求均和系回購合資公司股權,單筆股權轉讓款達2.95億元。而目前向均和系發起訴訟的城投公司多達24家,這或許是均和系在今年年中突然崩塌的導火索。
均和系以貿易業務發家,在2018年開始躋身全國500強,并利用與各地城投關系投資運營多個產業園區。
據清流工作室調查,事實上均和系至少孵化出了三家“500強”公司。最大的主體公司上海均和集團有限公司(下稱“均和集團”)以1346.92億營業收入位列2024中國企業500強第192位;另外兩家隱秘的關聯公司武漢聯杰能源有限公司(下稱“武漢聯杰”)和源山投資控股有限公司(下稱“源山投資”)分別以313億元及406億元營收進入2023年中國民營企業500強名單。
以這三家公司為核心,均和系發展出一個龐大的貿易網絡,圍繞有發債需求的城投公司充當其上下游倒手電解銅等大宗貨物,進行循環貿易推高城投公司的業績。在這些貿易業務的“包裝”下,城投公司得以成功發債、且有部分公司以與均和的賬款發行資產支持計劃融資。
據清流工作室梳理,與均和系有交易的城投公司,其貿易業務收入占比大多超過40%,部分更可達80%到90%,若剔除貿易板塊,此類城投公司或許只剩一個空殼。
隨著貿易業務潮水退去,裸泳的城投公司將如何清償此前發行的債券和資產支持計劃?大量給均和系提供了貸款的銀行,又要向誰追討?
與城投公司循環貿易
據清流工作室調查,均和系貿易循環最簡單的模式是,由均和系公司充當城投公司供應商及客戶進行大宗交易,形成循環貿易。
截至2024年底,均和集團與宿州市高新建設投資集團有限公司(下稱“宿州建投”)的合作仍十分緊密,后者是宿州市高新技術產業開發區管理委員會旗下投資公司。
宿州建投評級報表顯示,其商品銷售業務上下游集中度均很高。宿州建投的下游銷售對象主要為上海均和集團有限公司及其關聯企業,包括福建信通貿易有限公司、上海均和集團有限公司和均和控股有限公司等。
上游供應商則為一些不知名的實業或貿易公司。2024年及2023年,宿州建投的上游采購商主要為上海展生實業發展有限公司(下稱“上海展生實業”)、唐山協樂國際貿易有限公司(下稱“唐山協樂貿易”)和遂昌展生貿易有限公司(下稱“遂昌展生貿易”)。
清流工作室發現,上述所謂的供應商,可能都是均和系隱秘的關聯公司。
其中,上海展生實業與均和集團全資子公司上海均和創盈企業管理有限公司申報了同一個企業電話,后者由均和集團創始人何旗擔任法定代表人。遂昌展生貿易則是上海展生實業的全資子公司。
唐山協樂貿易公司穿透后由三位自然人梁辰、謝林與陳元和共同持股,此三人均在均和系公司上海貿和房產經營有限公司、洛陽舜均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持股及任職。
也就是說,宿州建投的商品銷售業務,是向均和系隱秘的關聯公司訂貨,再轉手給明面上的均和集團及其關聯公司。這種循環貿易模式給宿州建設的業績增色不少,2023年貿易業務收入占其總收入約40%。而在2024年后,監管要求此類代理貿易從總額法轉為凈額法計量,宿州建設商品銷售業務收入同比大幅下降。
或許是簡單的上下游關系并不足夠牢固和穩定,更多的情況下,均和會與城投公司成立合資子公司進一步綁定利益。具體的模式是,均和系持股49%,參與子公司經營管理,安排該子公司與均和系的上下游形成貿易循環。而城投公司持股51%實現合并報表,將貿易業務收入納入全年業績。
比如,四川納興實業集團有限公司(下稱“四川納興集團”)的貿易業務主要由控股子公司四川納杰能源有限公司負責,后者51%股權由四川納興實業持股,剩余49%股權由武漢聯杰能源有限公司持有。
一個容易被忽略的信息是,武漢聯杰的原名是“武漢均和金屬材料有限公司”,并與多家均和系公司申報同一個企業郵箱。而武漢聯杰能源,也是均和系孵化的另一個500強企業,其于2023年被列入中國民營企業500強名單。
四川納興實業2022年的大宗商品銷售業務,上游的一家供應商為江蘇世紀均和國際貿易有限公司,下游客戶為嘉善利灣供應鏈管理有限公司(下稱“嘉善利灣供應鏈”)。嘉善利灣供應鏈其實也是隱秘的均和系公司,其連續兩年申報的企業郵箱與均和系旗下公司上海均和能源科技有限公司一致。
這意味著,四川納興實業的整個交易鏈條都有均和系的參與。均和參股的子公司從均和系公司進貨,又倒手給均和系隱秘的關聯公司,一番倒騰之下四川納興實業賬面收入激增。
僅2022年上半年,四川納興實業商品銷售的營業收入高達10.8億元,占其總業務收入的92%,但其毛利率不到1%。若沒有這些金額大但不賺錢的商品銷售流水,四川納興實業的業績會十分難看。
均和與城投公司共同設立的子公司,還會穿插進均和系的整個貿易鏈條中。均和系成為城投公司的紐帶,使城投公司之間形成環環相扣的交易,貨單在不同的城投控股子公司之間層層轉手。
例如,前述四川納興實業的供應商江蘇世紀均和,是由均和集團與鹽城市人民政府旗下江蘇世紀新城投資控股集團有限公司合資設立,后者持股51%。該公司除了與四川納興實業交易,也常年出現在河南省新鄉平原示范區投資集團有限公司(下稱“新鄉平原集團”)的貿易交易鏈中。
據公開信息,新鄉平原集團2020年從江蘇世紀均和購入1.86億元的貨物,同一年又向上海澤望國際貿易有限公司賣出1.65億元貨物,后者是均和集團全資孫公司,由均和集團創始人何旗擔任法定代表人。
新鄉平原集團營業收入主要來源于工程項目建設和貿易等板塊,其中2024年貿易板塊收入達7.00億元,占營業收入比重為47.93%。
貿易款項再融資
參與均和集團貿易鏈條的城投公司,通過貿易業務抬高業績后,得以在債券市場融資、獲得良好的評級。據清流工作室統計,與均和系交易的城投公司,其貿易板塊收入占總收入的比例大多高于40%,部分占比甚至能達到80%至90%。
而部分城投甚至“一魚多吃”,將貿易鏈條產生的應付賬款打包成資產發行資產支持專項計劃。以黃石市城市發展投資集團有限公司(下稱“黃石城投”)為例,該公司在2025年4月發行了兩只資產支持專項計劃,合計獲得融資金額達19.56億元。
其中一只資產支持專項計劃的底層資產中,出現均和系的身影。
據清流工作室獲得的資料,在黃石新投2期資產支持專項計劃中,首先由48家客戶將其對黃石城投旗下子公司的應收賬款轉讓給聲赫(深圳)商業保理有限公司,后者再轉給專項計劃管理人渤海匯金證券資產管理有限公司。而這48家客戶中,部分公司屬于均和系隱秘關聯方。
例如,江西良和實業發展有限公司(下稱“良和實業”)在今年4月與黃石城投公司簽訂購銷合同,產生應收賬款2979.51萬元。良和實業申報的企業郵箱與贛州元浩貿易有限公司一致,后者是均和集團全資子公司。
熠豐(武漢)能源有限公司(下稱“熠豐武漢”)在今年4月與黃石城投子公司簽訂9份購銷合同,合計形成應收賬款8345萬元。熠豐武漢隸是源山投資的全資子公司,而源山投資是均和系孵化出的另一個“500強”公司——源山投資控股有限公司。該企業與均和系公司申報了同一個企業郵箱,部分以“均達升”命名的子公司也是從均和集團處受讓而來。
上海麗楓國際貿易有限公司(下稱“上海麗楓”)、廈門麗茂楓國際貿易有限公司(下稱“廈門麗茂楓”)、唐山協樂國際貿易有限公司(下稱“唐山協樂”)在今年4月與黃石城投子公司簽訂購銷合同,產生應收款5207.21萬元。其中上海麗楓注冊在上海市虹口區曲陽路910號15樓,與均和系大量注冊在上海的公司地址一致,廈門麗茂楓是上海麗楓的全資子公司;唐山協樂由前述三位均和系工作人員梁辰等人掌控。
僅上述5家可查的均和系公司的應收賬款合計已超過1.6億元。而這48家公司中,還有大量貿易公司隸屬于一些難以追溯的自然人,無法確定背后實際的控制人。
均和系也有類似的融資途徑。清流工作室發現,均和系關聯公司之間形成的應收賬款,被用于質押并向銀行借款。
公開信息顯示,良和實業于2024年向武漢聯杰能源有限公司銷售電解銅,累計產生應收賬款達1.01億元。2024年底,良和實業將這筆應收賬款轉讓給工商銀行南昌都司前支行,合計融資6500萬元。
如前所述,武漢聯杰及良和實業都是均和集團關聯公司,這筆應收賬款或是均和系左手倒右手而形成,據企業預警通數據,2021年、2022年及2024年,良和實業都曾質押其與武漢聯杰的應收賬款向工商銀行融資。
另一筆時間十分接近的融資是,武漢聯杰能源同樣在2024年因與均和(廈門)控股有限公司的貿易合同產生223萬元應收賬款,并將這筆應收賬款轉讓給中信銀行股份有限公司廈門分行。
令人擔憂的是,中信銀行的融資截止日期為2025年7月11日,而工商銀行的融資在2025年7月17日進行展期登記,當時正是均和集團被曝失控的時間點。而這兩筆借款的借款人及抵押物債務人都是均和系,隨著均和系陷入危機,兩家銀行是否能收回借款?
目前,已有多家銀行向均和系發起訴訟,案由大多為金融借款合同糾紛。如九江銀行向源山控股提起訴訟,交通銀行武漢漢陽支行向武漢聯杰發起訴訟,平安銀行上海分行、建設銀行福州金融街分行、興業銀行上海北外灘支行、興業銀行濰坊分行等向均和集團及其關聯公司發起訴訟。
撤退后的一地雞毛
2025年3月28日,為進一步優化公司債券發行融資監管,上交所發布被稱為“3號指引”通知。
上述通知明確要求,發行人報告期內新增開展貿易業務,或者貿易業務報告期內平均或最近一年營業收入占比達到30%的,需充分披露主要客戶和供應商情況;若主要客戶和供應商存在重復、互為關聯方或其他異常情形的,需說明原因及合理性;且主承銷商應當對發行人貿易業務的商業合理性和真實性開展必要的核查。
如前所述,大量與均和系交易的城投公司貿易業務占比超過30%紅線,且有不少城投長期未公布供應商及客戶名單。3號指引的發布,可能導致大量城投公司從貿易業務撤退,這催生了均和集團最大的危機——對城投子公司的股權回購。
南安市源和國際貿易有限公司(下稱“南安源和貿易”)原本由南安市投資發展集團(下稱“南安投資集團”)持股51%,均和集團持股49%。該合資公司的注冊資本高達5億元,南安市認繳了2.55億元。
在上交所3月28日發布“3號指引”后,南安投資集團于4月24日決定撤出合資子公司,并與均和集團簽訂股權轉讓協議,約定股權轉讓款為2.95億元。
但截至7月11日,均和集團只支付了1億元,剩余1.95億元逾期支付。南安投資集團遂發起訴訟,要求均和支付股權轉讓款、各擔保方承擔連帶責任。目前,均和集團所持合資子公司南安源和貿易的股權已被凍結。
壓垮均和集團的可能是此類城投子公司的回購義務。據媒體統計,均和系參股的城投公司達數十家,其中至少24家股權已被凍結。其中,東營市城發均和國際貿易有限公司、濰坊市城投均和國際貿易有限公司被凍結股權均高達9.8億元;唐山融投均和供應鏈管理有限公司被凍結股權達2.45億元。
簽訂股權轉讓協議時,均和集團還以手中的資產進行抵押。在南安的案例中,為保證股權轉讓款按期交付,均和系旗下的房企大同市星際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及均和產業發展(泉州)有限公司將其名下不動產抵押給南安投資集團。因逾期未支付股權轉讓款,南安投資集團請求判令其對抵押的不動產享有優先受償權。
這可能是均和系產業園被查封的導火索。據媒體報道,部分均和系產業園區被查封,這對早期購買了辦公樓或住房的業主來說如晴天霹靂。
而據報道,均和集團創始人何旗已出境近兩年,留下身后發起訴訟的城投公司、追債的銀行、維權的業主和追討工資的員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