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想要挑戰改編《卡拉馬佐夫兄弟》的戲劇導演,如何將這一聲聲曠野呼告搬上舞臺,卻又不把它貶低為一種閱后即焚的消遣?韓語音樂劇《卡拉馬佐夫兄弟》及其中文版,即是一相對成功的改編案例。不久前,音樂劇《卡拉馬佐夫兄弟》中文版已在上海大劇院迎來兩周年紀念和第100場演出。
1911年4月4日,安德烈·紀德在《費加羅報》上發表了一篇前瞻評論,彼時,一部改編自陀思妥耶夫斯基遺作《卡拉馬佐夫兄弟》的同名劇作,正要被搬上巴黎舞臺。負責劇本的,是兩位初出茅廬的法國劇作家:J·克魯埃與日后被譽為法國現代戲劇鼻祖的雅克·科波。
紀德寫道:“為了滿足舞臺的要求,僅僅按通常的方式,將小說中最引人注目的情節剪輯出來生吞活剝是不夠的,而要重新把握原著,重新組合還原,并以不同的視角來安排各個元素。”
百多年后,對于想要挑戰改編《卡拉馬佐夫兄弟》的戲劇導演,紀徳的話語依舊鮮活。如何將這一聲聲曠野呼告搬上舞臺,卻又不把它貶低為一種閱后即焚的消遣?
科波以降,許多戲劇家都曾做出過嘗試,最穩妥保險的方式,也許是逐字逐句地演出小說里的對話,不顧其冗長龐雜,只是寄希望于觀眾,能夠擁有陀思妥耶夫斯基時代俄羅斯知識分子常見的“非凡自信和驚人無知”(紀德語)。
而韓語音樂劇《卡拉馬佐夫兄弟》及其中文版,即是一相對成功的改編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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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編《卡拉馬佐夫兄弟》的誘惑
2018年初,歷經3年的工作坊孵化,由金經柱編劇,吳世赫導演的韓語音樂劇《卡拉馬佐夫兄弟》,在首爾大學路的劇場完成首演。此后,該劇一度沖上韓國本土音樂劇熱銷榜榜首,如今更已成為大學路許多劇院的常駐劇目。
2022年秋季,由上海大劇院出品、SGT創制中心制作,這一韓語音樂劇的中文版正式引入中國,至2023年4月16日首輪演出收官,該劇共演出50場,累計吸引2.2萬人觀看。
今年10月,音樂劇《卡拉馬佐夫兄弟》中文版更已在上海大劇院迎來兩周年紀念和第100場演出。
這出音樂劇未及開幕時,老卡拉馬佐夫便已透過劇場廣播向觀眾宣告了自己的死亡。金經柱、吳世赫選擇了一個能夠將所有戲劇沖突赤裸裸展現出來的場景,即老卡拉馬佐夫慘死后,德米特里、伊萬、阿遼沙、斯梅爾佳科夫4位卡拉馬佐夫兄弟聚在一起,尋找兇手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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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無疑是一樁接近于本格推理的密室殺人案。然而,劇作家和導演卻沒有將這出音樂劇寫成流俗的懸疑劇。落幕前,他們甚至借角色之口指出,誰殺死了父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心理層面的弒父。
舞臺布景由此被高度濃縮,成為一個心理性的空間。我們很難在現實中找到這一布景的對應建筑,舞臺四角,分別是阿遼沙所在的修道院、德米特里被關押的監獄、伊萬的書房與斯梅爾佳科夫的耳房,中間,則是一個類似解剖臺的,仿佛由水泥澆筑的長方體。我們同樣無法尋見這一長方體的現實對應物。當老卡拉馬佐夫臥于其上時,它是柔軟的床榻,當斯梅爾佳科夫從長方體上縱身跳下時,它又成為一處窗臺。
在這高度符號化、象征化的舞臺中,每處細節都暗示著人物的心理與性格,絕無閑筆。對原著一些細節的改動,亦顯示出長篇小說與商業化音樂劇的根本差異。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豪飲無度的老卡拉馬佐夫和伊萬最愛喝的酒,乃是白蘭地。小說第一部第三卷第六章提到,“費奧多爾·帕夫洛維奇愛在餐后就著白蘭地吃點甜的”(耿濟之譯文)。但在中文版《卡拉馬佐夫兄弟》里,費奧多爾卻時時拿著伏特加酒瓶。他甚至對阿遼沙說道,葡萄酒只是虛無的安慰劑,唯有伏特加才是真正的生命之水。
原著里,白蘭地只是作為給小說的虛構世界增添現實感的符碼出現,本身并無象征含義,至多是對19世紀末俄國外省地主階層生活的模擬。
在音樂劇中,伏特加代替了白蘭地的位置。這不僅是因為,若要強調該劇的俄羅斯本源,伏特加是一個方便的符號,更因為,透過烈酒伏特加與彌撒時所喝的葡萄酒的兩相對照,劇作家提煉出了一組世俗與崇高的二元對立。肯定伏特加而拒絕葡萄酒,正與劇中老卡拉馬佐夫的人生格言相呼應:“我愛生活,太愛生活,愛得太過分了,到了不知羞恥的地步。”
這些賦予該劇以思想縱深的句子大多出自原著。此類湮沒于原著龐大文本織體中的句子,如同布料,怎樣適切地剪裁仍是種挑戰,否則,劇本就會變成金句拼貼,臺詞雖精彩,卻讓人出戲。
在此,該劇的做法,是引入燈光的語言為臺詞增加鋪墊。當伊萬向阿遼沙朗誦他所寫的“散文長詩”《宗教大法官》時,染色燈光由藍轉紅,正在言說的伊萬與阿遼沙雖然站在舞臺前端,卻深深隱沒于黑暗,燈光集中于舞臺中央老卡拉瑪佐夫的尸體。
當涉及眾多角色對話的場景時,兩側的燈光便在舞臺上,為角色們制造出多重陰影,仿佛這些陰影是演出的一部分,它們如此嘈雜混亂,在舞臺深處,如同陰森的皮影戲般移動。
一些關鍵性的唱段,如斯梅爾佳科夫和伊萬癲癇發作時的兩處唱段,匯聚又擴散,由暗至亮,由藍轉紅的舞臺燈光,構成了多重暗示。燈光的 陡然皺縮又陡然離開,模擬癲癇發作的過程,某種近乎狂熱的疼痛,將人的肉體擰成一個繩結又猛然劈開。燈光的運動構成了這一層肢體性的暗示,而燈光顏色的變化,則暗示人物心理的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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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出音樂劇的舞臺上,沒有場次的變換,更沒有中場休息,時空是互相重疊的。老卡拉瑪佐夫的幽靈,始終在此凝望。4位卡拉馬佐夫兄弟一旦上場,就仿佛深陷于泥淖之中,除了死亡以外,別無退場的可能。
當他們離開燈光照徹的范圍,便只能縮回舞臺四角的獨立空間之中,就像縮回自己內心的蝸牛殼。整個舞臺,或許都可被視為陀思妥耶夫斯基內在精神世界的顯現。
作者將自己部分的人生打散重組,賦予卡拉馬佐夫兄弟。阿遼沙代表精神的面向,德米特里象征欲望和肉體,伊萬表現理性的力量與限度,而作為老卡拉馬佐夫私生子的斯梅爾佳科夫,則顯示出無意識的暴力和破壞欲。
如紀念雕塑般宏偉的人物
觀劇過程中,我們總能聽到普林斯頓大學比較文學榮休教授約瑟夫·弗蘭克五卷本《陀思妥耶夫斯基傳》的回響。尤其當我們看向伊萬時。剩下三位卡拉馬佐夫兄弟,妝造皆為近乎現代的韓式發型。伊萬卻梳著過分標準的油頭,穿著料子如普羅旺斯的陽光般厚實細膩的三件套西裝,戴一副眼鏡,一幅知識分子派頭。而原書中最具張力的思想命題,即理性與信仰的沖突,就是由伊萬提出的。
弗蘭克認為,在卡拉馬佐夫兄弟們身上彼此交戰的,不僅僅是彼時俄羅斯的“社會與意識形態典型”。發生在卡拉馬佐夫一家中的弒父悲劇,不能簡單歸約成對俄國革命的預言。主宰卡拉馬佐夫兄弟行動的,是更為古老的歷史力量,一種貫穿人類歷史始終的理性與信仰、自由與奴役、罪惡與救贖的辯證。
弗蘭克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講稿》寫道,伊萬的價值觀淵源極深,它“體現在各種中世紀的傳說和圣跡劇里,有關基督復歸的末世論神話里,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信仰審判里,還有《新約》中基督被撒旦誘惑的故事里”。當伊萬利用這些思想資源,提煉出《宗教大法官》,整部小說就必須圍繞伊萬所提出的命題展開:人是否應該為了塵世的面包讓渡自由?
而德米特里,則生活在一個神性與獸性共存的場域,宛若奧林匹斯眾神與提坦們互相斗爭的那個遙遠希臘世界。佐西馬長老和阿遼沙同樣處在此種善惡交戰的希臘語境之下,只不過前者從不質疑自己的堅定,后者則因對體內卡拉馬佐夫暴虐血統的恐懼而彷徨。
略去多余角色,甚至將佐西瑪長老都壓縮到臺詞里之后,音樂劇《卡拉馬佐夫兄弟》的所有臺詞與唱段,都圍繞這如紀念雕塑般恢宏的人物展開。故而劇作家在音樂劇的高潮處,設計出一場即使加上字幕也難以聽清的四重唱《一派胡言》;故而這出劇的臺詞密度,讓所有的歌曲幾乎都變為敘述性,而非抒情性的。每句臺詞,每一聲歌唱都在推進思辯,沒有讓人稍稍停歇的氣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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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說,雖是一處布景簡單,預算有限的商業劇作,《卡拉馬佐夫兄弟》卻對演員提出了近乎嚴苛的要求。
囿于制作經費,不論是韓語原版《卡拉馬佐夫兄弟》音樂劇還是上劇版,都只有包括卡拉馬佐夫兄弟和勞老卡拉馬佐夫在內5位角色。但按照主創團隊的構想,《卡拉馬佐夫兄弟》將是一個以10年為期不斷完善的系列。2023年時,他們就已制作出以斯梅爾佳科夫為主人公的音樂劇,后續還會有更多以單個角色為中心的劇作出現。
當這一場卡拉馬佐夫風暴暫時告一段落時,我們期待著下一場暴風的來臨,并且享受來臨前夕的片刻平靜。
來源:孫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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