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鳳治(1814—1883),原名杜人鳳,字后山,號五樓,浙江山陰縣人。其祖、父兩代皆無功名,他于三十歲時考中舉人,以候補縣令閑居鄉里,偶爾到縣衙幫閱考卷。清咸豐五年(1855)在周星譽家中初識李慈銘,李慈銘咸豐五年正月十三日記道:“是日并晤杜五樓大令人鳳。”(李慈銘《越縵堂日記》)。當時杜氏尚未改名,居紹興府城的東郭門附近,李慈銘則居西郭門附近,彼此極少往來。杜氏第二任妻何氏,其父何冶峰、弟何澂等與杜氏親密,后來同李慈銘關系也不錯。
杜鳳治于咸豐五年入京,李慈銘則在咸豐九年北上,兩人在京重逢,此后的四五年里,他們常與周星譽、周星詒、周光祖等同鄉聽戲、訪妓,出入歌郎私寓,以此消磨漫長而茫然的候補時光。如李慈銘《越縵堂日記》所載,如是年十一月初一:“偕叔子、德夫、季貺、五樓至三慶園聽三慶部。”初十日:“五樓來,偕季貺同至慶和園聽三慶部。五樓同宿齋頭。”十九日:“五樓來。夜同五樓訪夢漁。二鼓后,復同仲雁步詣五樓書館中,清談而歸。”廿一日又記眾人飲酒作樂,并有蘭卿、芝仙、玉蘭、云林、梅仙諸歌郎陪酒,流連戲園、酒館也是他們主要的娛樂、交際方式。杜鳳治日記中也記錄這些,但有意回避李慈銘的名字,如“予于三月廿五晚在如松館請芳洲、子璞,并請陳幼笙、田小洲、吳松堂等。又因周素人由皖來引見,住叔云處,予于四月十三日請其聽戲,晚飲如松,并請仲雁、叔云昆仲三人,又請汪小峰、王怡庵、倪小舫”(《杜鳳治日記》前序記,邱捷先生整理,下引杜氏日記皆出此書。)顯然略去了李慈銘。杜鳳治善于推算八字,周星譽日記亦提及杜鳳治擅長子平之術。咸豐十月初三日,杜鳳治為李慈銘新出生的侄兒(其家長孫)推算八字,李慈銘記道:“舉人杜五樓者來,為予評僧慧造為丙辰、丙申、己卯、甲子,五樓謂系土金獨傷官格,當主清貴”(李慈銘《越縵堂日記》),然而僧慧長大后癡傻,并不能讀書作文。
杜鳳治雖年長李慈銘十六歲,李氏似乎并不以長輩相待,反不時流露譏誚之意。咸豐九年除夕,眾人聚于周星譽寓中守歲,賦詩、擲骰連續數日,至次年正月初五,李慈銘記道:“五樓來。夜同仲雁、卣香、五樓博戲。五樓又大敗,焚博具而去。”杜鳳治因手氣不佳,竟將賭具扔入火盆,憤然離去。李慈銘還諷刺其膽小,如咸豐十年八月二十四日記杜鳳治聞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面色如土,欲為行計”,次日卻又故作鎮定,李遂譏之:“近來朝野,都是此一輩人,可笑也。”
杜鳳治不擅詩文,更為李慈銘所輕。咸豐十年閏三月初六日,眾友同游報國寺賞花,以“雜花生樹,群鶯亂飛”八字分韻作詩。李慈銘作詩一首,題目原句“楊豫庭太守叔懌子恂舍人仲愉兄弟”之下,據孫詠裳抄本可知原寫有“杜五樓大令鳳治”七字。次日更直言“五樓詩成寄來,不通,可笑之至”。縱觀杜鳳治所遺日記,多為事務記錄,文采不彰,晚年歸田后絮絮于家長里短,俗冗之極,與李慈銘、周星譽的文人雅致趣味迥異,杜氏光緒八年三月初六日記道:“丁日昌這廝已伏冥誅,人皆快之,與我并無嫌隙,不知何故痛恨之,亦公道尚在人心也。”(《杜鳳治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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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抹處為“杜五樓大令鳳治”
咸豐十年十一月初三日,杜鳳治得豐腴館塾,又被李慈銘挖苦一番,“杜五樓就一部令史顧姓家教讀去,月得十金。都中雖王公家,延師及書記,幣最腆者月不過四五金,而部寺諸令史家乃往往至數十金,蓋國朝胥吏偷竊權勢,舞弄文法,高下在心,實以黑衣下賤之流而攬天下之大枋……。京朝官多貧乏不能自存,而吏人每積貲巨億,服食享用擬于王者,此最國家一大弊也。其延師不務教讀,惟屬以竿牘之任,鄉黨自好者皆不屑為,而士之無行荒于文字者,亦喜就之,以無授經之苦,又不計文理之通否、字畫之工拙也,近更趨之若鶩,凡計偕流落者偶篡得之,如登天矣。”(李慈銘《越縵堂日記》)李慈銘不屑但卻羨慕嫉妒杜鳳治的運氣,不久后他得到禮部尚書周祖培家館師之職,也代作筆札、公牘,月得六金,兩相比較,顯然杜氏所得更為優厚。杜鳳治日記中也自稱“予自到京之七年辛酉冬,仰同鄉顧姓請代筆札,館谷稍豐”。(《杜鳳治日記》)。
咸豐十年初,李慈銘收到一筆百兩的銀票,委托被革職后專營借貸的小吏陳璧軒以及杜鳳治幫忙兌換。杜鳳治當時可能兼營一些借貸、匯兌業務,他竟在情急之下將此筆款項挪作自用。李慈銘為此追討良久,其在二月十四日的日記中寫道:“收得秦友芝觀察部費銀壹百兩,從沈雨村經歷處來,交陳璧軒,畜產負我,可恨。還叔云錢三十吊、卣香三十二吊。”會稽人秦金鑒,時官福建道臺,這筆“部費銀”很可能是秦氏用來打點京官的。罵陳璧軒“畜產”仍不解恨,李慈銘更在眉批中注明此事杜鳳治也有參與:“此銀陳鱉殲竟與無賴杜五樓分之,其謀實發于杜畜產,百金何足惜,而此兩兇豎之意直欲陷我于死地。陳畜產本革吏,無惡不為,杜畜雖一字不通之舉人,然終廁衣冠之末,而所為如此,人心之險,真可畏也。”(李慈銘《越縵堂日記》)咸豐十年閏三月初八日,李慈銘記道:“五樓來,偕之過陳璧軒,索還舊付銀,不得當而歸。”至歲末,追討更緊,十二月二十六日:“作書致杜五樓,索匯銀,未得。”二十八日再索。次年正月二十九日又記:“作片致五樓,索所匯銀……得五樓書。”屢索不得之下,李慈銘多次怒斥杜鳳治與胥吏商賈為伍。(李慈銘《越縵堂日記》)。
陳璧軒也是山陰人,族侄陳錦字晝卿,官山東鹽運使,與李慈銘也有交誼。杜鳳治告歸之后,見到其陳錦時寫道:“下午晝卿來拜,談許久去。昨在陶堰言及其族叔璧軒在京落魄,伊引見時,挈璧軒至山東,同治十一年卒。”(《杜鳳治日記》)杜鳳治有心記下陳璧軒子孫現狀,尚能憶及早年二人在京城的落魄情狀,可知他們當日在京關系很不錯。
周星譽也曾托杜鳳治介紹債主,事情本已談妥,杜氏自身窘迫之甚,遂將貸款截留自用。周星譽在日記中無奈寫道:“五樓來,日前向一相識人告貸,托五樓說合,始云可成,今夕忽以不成復我,蓋初顧交誼,轉念乃生為己之謀耳,不足異也。”(周星譽《鷗堂日記》)周氏雖感失望,卻也體諒杜鳳治的艱難處境。周氏這則記錄進一步印證,杜鳳治在京城對資金周轉頗為熟稔,擁有相當的人脈資源,其遠房同族會稽人杜聯京多年,官翰林院侍讀、侍講、學士及詹事府少詹事,至正同治四年得廣東學政才離京,李慈銘也曾向杜聯借過錢,或許杜鳳治在京的金融活動得到了杜聯的幫助。杜鳳治諳于生財之道,晚年由廣東知縣賦歸,宦橐頗豐,日記中有記錄放貸生息之事,內侄何濬為其管理賬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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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星譽《鷗堂日記》,向杜鳳治借錢,上海圖書館藏稿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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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縵堂日記》稿本與石印本中的“五樓”
咸豐十年冬,李慈銘借二十兩給杜鳳治寄回家用,此時杜鳳治已三娶,子女多,家累重。李慈銘對他的窘境起初尚存同情,杜鳳治答應年前還十兩,次年春再還十兩。然而到了除夕,杜僅還回成色不足的四兩,經催討后又還四金,且“辭色已甚惡”。李慈銘只好繼續追討,杜鳳治則推托說家中尚未收到銀兩,待家書到京、確認收到后,再行償還。李慈銘雖感無奈,卻也無法與之絕交,只得轉而向呂耀斗借款應急,并重在日記譴責杜氏品行差,咸豐十一年二月朔:“夜作書致杜五樓,五樓貧薄無行,性尤險躁,人畏其口,士夫無加禮者,乃諂事胥吏賈客,因緣為奸,丑狀百出。予自己未入都,憐其落托,頗曲意周旋之。而五樓以予官事不成,又落第,遂漸肆輕侮,其人文章不通一字,而妒賢嫉能,無人足當其意。以予頗有時名,益忌很,其日記中極口毀蔑,若有殺其父母之恨。予初不知,洎有人為予言,予亦笑置之,反待之益謹。去年冬,再三求予為匯寄其家銀二十兩,且言歲末僅能還其半,以半期來年春初,予哀而許諾。至除夕,僅還低色銀四金。予相需頗急,再往索,復得四金,而辭色已甚惡。今年正月,杳無嗣音,月杪往責償,五樓初言家書必不能達,繼遂言須俟家信返時始還,反覆狡獪,莫能殫述。吁,世途之險如此,可勝嘅哉?此輩齡齪寒人,市井亡賴,本亦不足記錄,特欲以示子孫無近小人,故不惜污吾筆耳。”
這段記載頗為詳盡,且透露出一個重要信息:杜鳳治的日記并非始自現存版本所載的同治五年四月,而是早在咸豐末年便已開始撰寫。可能杜氏自認為在出任廣東知縣之前的經歷乏善可陳,因而私下將早期日記焚毀。不過,他亦不免受當時風氣影響,常將日記在友人間傳閱,遂有人將其中的憤激之詞密告李慈銘,李卻只是一笑置之,杜鳳治的所作所為在他看來并不足為奇。
咸豐十一年五月初二日李慈銘寫道:“作書致定子、致五樓,一為緩債,一為索債也。”直到九月十九日,杜鳳治才攜家書前來,證實其子確已收到二十兩銀,遂將余下的十二兩如數歸還。“雪甌、五樓來,五樓以家書見視,知其子已見過家慈,即日取匯銀二十金。”(《越縵堂日記》)這二十兩欠銀,自除夕拖至次年九月方得清償,足見漂泊京師謀官者生計之艱。
至同治二年,李慈銘向杜鳳治商借二十兩救急,卻遭到拒絕,他徹底認清杜氏“鬼蜮”之面,幾乎與之斷交。他在二月十六日記錄自己多方籌款之難,并提及早年因杜鳳治等人之故,陷入銅局虧空案中,被迫補銀,憤懣不已。四月二十九日又記:“得杜五樓書,言借銀無有。此人鬼蜮百出,屢設計相圍,而又屢來請托,今委以小事,竟不應,可恨。”李、杜間前后兩個“二十兩”,導致關系由和氣到決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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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縵堂日記》,雖抹處“五樓”尚可辨認
杜鳳治雖以舉人身份通過“大挑”獲授知縣資格,但實際補缺遙遙無期。加之第三任妻子病故,全家生計艱難,他無法再空耗光陰。據其自述:“癸亥夏韓姓繼顧,予即假館于韓。自計揀發難憑,馬齒日長,偶有余力,忽興入貲之想。”(《杜鳳治日記》書首)于是在同治三年春,他放棄常規候補途徑,轉而借助捐納制度,通過出資謀取一個能盡快實授的知縣職位。這一過程中,他曾多方托人協助,如周星譽日記中咸豐九年六月初五便記有:“得五樓書,托代謀捐項,即復。”歷經數年努力,至同治五年三月,杜鳳治終于獲授廣東廣寧知縣,開始籌措赴任路費。
此時李慈銘也因捐官耗盡家產,京師居大不易,正為籌措返鄉川資焦頭爛額,在杜鳳治出都兩個月之后,他以戶部郎中告假還鄉。杜鳳治于同治四年八月初五離京,赴廣東廣寧知縣任。因此同治四年出都后,二人再無交集。光緒二年二月初六日,李慈銘日記中扔對杜鳳治滿腹仇恨,“偶取庚申日記檢一事,因將其中怒罵戲謔之語盡涂去之,爾時狎比匪人,喜騁筆墨,近來暫一翻閱,通身汗下,深愧知非之晚。然言之玷尚可滅,行之愆不可磨,幸清夜自思,猶知依循名義,拘牽繩檢,無大過于身。今去此讕言,便覺心目為之一快,附記于此,以警將來。是年與匪人從跡最密者,今南海知縣杜奉雉,今亦悉滅去其名,無俾僉壬污我簡冊。”(李慈銘《越縵堂日記》)“杜奉雉”是“杜鳳治”的污名化,李慈銘以此表達厭惡、絕交之意。
杜鳳治日記《閑居隨筆日記》光緒八年二月二十一日,寫他前幾日去了趟會稽縣衙,想到曾在這里批閱李慈銘的縣試卷,給他第一名的好成績,現在居然也中了進士,“李以郎中需次都門最久,不記何科捷鄉舉,年已四十余,又捷南宮,年近大衍,仍然在戶部浮沉,補缺無期,而聲犖卓卓,為一時名士之冠,而人品則卑卑不足道矣。今年已五十有四,身體向來虛怯,群謂其不壽,而已如許年歲,然與許皆無子,許不聞家中尚有何人,人世浮云變幻,枯菀難知,想蒼蒼者必有意于其間也。叔蕓亦性弱善病,而今年已五十七,又得運使大缺,亦出人意計之外。人事難知,天道更難知,惟有如《聊齋》所云,合眼放步,任造物之低昂而已。”這是杜氏僅此一次正面提及李慈銘,此時他已歸田二年,子孫繞膝,大開商鋪,可謂志得意滿。突然在某一日憶起天外故人:印象中周星譽、李慈銘“性弱善病”,如今卻是李氏中進士、享大名,周氏官兩廣鹽運使肥缺(運署號稱金穴),皆“出人意計之外”。莫非杜氏曾解析二人八字,逆推其不壽、不達?落筆之時想必不能心平。他給李慈銘的卷子判了第一名,三十多年后仍記憶真切,但恐非李慈銘所樂于提及者。
杜鳳治對周星譽充滿感念,晚年也經常通信。他在同治五年四月初八日寫道:“叔云信來,作長函答之。留京十余年,與叔云無間目不通函者,積已盈篋……擬擇其議論有見而書法佳妙裝裱為屏,懸之座隅,以志交誼。”(《杜鳳治日記》)然而這段情誼也并非全無間隙,杜鳳治曾在日記中暗諷周星譽“又懶又暗,一經得位,授柄家人,己則高臥”,似已預見周氏之后被劾罷官的結局。巧合的是,在杜氏諷刺周氏之兩月前,李慈銘也記下周星譽的舊仆主動前來揭發,“舊寓傭媼王來敂歲,備言其故主人周星譽公私不法事,賞以錢二千”,家仆之言雖未必全然可信,李慈銘輕描淡寫,但其間的微妙態度,頗值得玩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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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印時“周”下二字被遮蔽,據陳乃乾《<越縵堂日記>之□》,二字正為“星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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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鳳治日記
李慈銘賣良田,杜鳳治四處借貸,他們傾全家之力謀求一官半職,只身赴京,處境窘迫。與此同時,太平軍橫掃浙江,兩家親人命運凄慘——李慈銘的母親與弟妹八人逃入山中,家宅遭焚毀;而杜鳳治家中傷亡更為慘重,兄長、妻子與孩子皆染瘟疫而亡,一位弟弟更被太平軍擄去喪命。正如杜鳳治在日記自序中寫道:“發逆算陷越城,吾鄉九被蹂躪,搜掠一空。兄以病亡,弟以擄死。荊室婁宜人亦染時疫,值幼子桐兒先一日殤,繼又探賊復至,驚痛而歿。”(《杜鳳治日記》)
李慈銘與周星譽經常談詩論藝,以雅人深致自居,他們的日記屬于典型的文人日記,杜鳳治的日記則以專記公務而聞名。杜鳳治任廣東知縣十四年,勤勉務實,他看不慣周氏的“懶政”,但自身旋于錢谷,又恰是李慈銘眼中所謂的“俗吏”。他們各自起伏的人生軌跡被真實地記錄在日記中,成為動蕩時局中一段沉郁的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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