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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某高校學報編輯,曾在《中國編輯》《編輯之友》《人民日報》《南方周末》《中國社會科學報》等海內外報刊發表論文、隨筆若干。
我在一所普通本科高校學報做了很多年學術編輯。此中甘苦,只有做過的人知道。門外人看,都以為我們是擁有生殺予奪之權的大神,其實,我們不過是蝦兵蟹將。我敢說,絕大多數的普通本科學報編輯,對于學術和科研的理解與認知,比我高深不到哪去;對于學術編輯事業和水平的熱愛與修煉,也比我高尚不了多少。
摸著良心說,這些年,我對學術褻瀆得太多。但是,我必須承認,很多人褻瀆得更甚,編的刊物比我編的還垃圾。有很多時候,我下定決心,痛定思痛,痛改前非,把我知道的那些“情報”都如實招來,以便黨和政府、作者和讀者能夠對我寬大處理,給我一個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機會。但是,更多時候,我還是身不由己,勸自己還是忍忍吧。不管怎樣,趁現在還沒有改變主意,就寫寫我做學術編輯這些破爛事吧。
我從2003年左右就邁入學報編輯部,那時候普通本科高校學報的處境還可以用養尊處優四個字來形容。電子郵件的使用處于急速上升趨勢。但是,本校普通師生投稿到學報編輯部一般還得是上樓敲門,主編看一眼,客氣兩句,把稿子留下。兩星期之后,如若那位仁兄再問起稿件的事,主編一般得思索一下。如果主編實在想不起來,那么他一般會回答說,不好意思,你的稿件深度還不太夠……此類話語以結束本次投稿咨詢。于是,這位年輕的苦逼無奈的科研愛好者托人找到了我。我“指點”他換一個和這篇深度差不多的篇幅長一點的稿子。幾天后,我拿著他的稿子敲主編辦公室的門,主編看后說:改一下發下半年吧。我必須承認,主編態度的轉變和那位仁兄稿件質量沒有太多關系,主要是因為我臉皮夠厚。
雙月刊就是這樣,從投稿到審稿,到改稿,到定稿,到刊發,差不多半年的時間。那時候,學報還沒有完全實行專家評審,很多專業趨同相近的稿件,編輯部(我們是社科類)內部都可以“消化”掉。事實上,我對待校內作者的用稿態度,是比較寬大的。我認為,這和學報最初服務校內師生科研的服務宗旨關系不大,主要是一種令人惡心的心態在作祟,即:同樣質量(都沒啥創新)發誰都是發,何不發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自己人”呢。
但也有例外:
有一位教師寄來一篇綜述性稿件。該稿經我初審,覺得該作者行文隨意,稿件上有明顯校對錯誤,我個人認為其內容、題旨均一般,可不用。但考慮到我研究的文學專業與該專業格格不入,怕在認知上有重大欠缺,便隨即將此稿轉交專家(校內專家)復審。終審下來,意見為“修后可用”。具體修改意見由我轉發給作者。兩三天后收到作者回信,稱稿件已修改,附于郵箱附件中,但我遍尋此封郵件,并未見到附件,想必其粗心遺漏,我便回信告知細心再寄。
等我收到作者所寄修改稿,按習慣,我先要看一眼全文字數,竟發現修改稿與原稿字數相差不到十個字。細心比照下來,發現其并未按照要求大做改動。我有些不滿,便又回復告之仔細修改,又囑其依照刊物網站上的論文格式及規范修改。三五日后,又收到其修改稿,內容上有了進步,但論文格式、參考文獻等形式問題依然極不規范。我十分不滿,我覺得我的耐心已經被她糟蹋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但我還是有職業操守的,便回復告之再修,并在請示主編之后嚴厲措詞:
“如還不能按要求修改,編輯部將考慮不發你文,這顯然不是技術問題。”
——我姑且留了半句話沒有在信中對她說明。
第二天,我在辦公室接到這位作者的致歉電話。我覺得解釋是蒼白的。后來,我反思這件事情,想起孟子說的話,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想來還是平常我對自己工作的態度不端,才遺恨致此。我留在肚子里沒說的那半句話,也就是這個“態度”二字,對自己,對他人,對事業,對學術的態度問題。
碰到人情稿,那是我們這類學報的家常便飯。人情稿主要是兩個來頭,一個類似我前面說的來自編輯;另一個便是來自主編方向。后者的人情稿有來自校領導的,有來自各部門主管的,也有來自主編親朋的。這種稿件,編輯不能說不發,只能說頭疼。事實上,我認為我還是有相當的學術道德和學術底線的。于是,我在初審時“槍斃”了很多稿子。每天收到20篇左右稿件,“活著”進來的也就五六篇。那天,主編打來電話,問我看沒看到一個人的稿件。我遍查郵箱,發現那人的稿子已經在幾天前被我“就地正法”了。主編說下期發那篇稿子。我頓時蒙了。那是篇什么稿子啊?我學生都寫不出來那種“貨色”的稿子。主編說,必須發,你給改到能發。于是,我的編輯工作瞬間變成了科研工作。請問,誰還敢懷疑學術編輯的科研水平呢?
是的,我平日也搞科研,搞完科研,就要發表。現在,普通本科高校中的教師,有幾個敢拍胸脯說,自己是為了人類學術創新而搞科研呢?沒幾個。基本上變成了為了發表而搞科研。換句俗話說,搞完了不發,搞個毛用?發表科研成果對我來說,不是難事。因為我本身就是辦刊物的。本校學報發膩了,我還可以和兄弟院校學報“換發”稿件。至于,你曾看到很多核心期刊上發的文章不如你寫的好,你以為你投一篇也能發,那你就有點太天真了。核心刊物都是人辦的,人都是有弱點的,所以核心刊物便是有弱點的。在這樣一條簡單的邏輯之下,我見證了很多核心期刊變成了“垃圾”期刊那種“慘絕人寰”的經過,以致遭人唾棄,惡性循環,無法自拔。后來,一部分核心期刊編輯親自操刀,收大價錢,給稿子動大“手術”,請學術期刊評價委員會吃大“餐”,才“力挽狂瀾”,不致被“濁浪”淹沒。我必須承認,在學術期刊轉企改制這條路上,亂象太多,但我也必須承認,學報是漏網之魚,它既有自身一定的純粹性,也有很多烏七八糟的“獸性”。
自知網學術不端檢索系統開通后,編輯部的垃圾論文得到有效控制,但也給我帶來了很多麻煩。經常有人找我檢測論文。寫論文,不抄襲,是寫論文最最基本的要求。但還是有很多人不知道自己的論文哪里抄襲了,仿佛論文不是他寫(抄)的一般。更有甚者,親自跑編輯部,向我索要她論文抄襲的具體描紅內容,并問我編輯部的要求是30%以內還是15%以內。遇到這樣“理直氣壯”的人,我一般都不和她爭,因為她做的這些事情已經和科研沒有任何關系了。她不就是為了發表嗎?關系都弄現成的了,就差我這一步。我不如順水推舟,反正她那文章發出來也沒人看,我們刊物本身就沒人看。學報每期印刷2000本,除去同行交流郵寄刊物,作者樣刊,學校各部門分發,圖書館、檔案室存留等,還剩下郵局訂閱的那四五十本。談何發行?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們學報的文章多次被人大復印資料、新華文摘之類的刊物轉載。現在呢,搞科研寫論文的人多了,我們選稿的余地也大了,卻發不出好文章了。刊期越辦越短,刊物越編越厚,而辦刊人的“速度與激情”卻越來越慢,越來越弱。這些稿件的作者,有為了評職的教師,為了畢業的研究生,還有不明目的不差版面費的本科生。如果,你現在問我,我們學報的審稿標準是什么?對不起,我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我平均每年要看將近8000篇稿件;我對一年內的選題熱點,以及專業內的研究動向,不說了如指掌,也能略知幾分;我從一篇論文的題目和字數可以看出它是否值得一讀;我能夠從參考文獻、腳注等細節極速分辨一篇論文是否為作者精心研究寫作的成果;我能夠從摘要和關鍵詞看出論文是否有刊發價值,甚至作者的學術水平;我也能夠對電郵群發的稿件毫不留情地直接刪除;專業內的稿件,我平均5分鐘,就能決定一篇6000字左右稿件是否通過初審;再細點看,我就能“預料”到它最終能否被發表……總之,我能做的事情真的很多。我常常安慰自己,想:這樣“欣欣向榮”的學術氛圍多好,我為這么多人“服務”多“光榮”!
但是,我就是高興不起來。
我希望,我編輯過你稿件的作者、拒絕過你稿件的投稿者、“如果真有”的讀者、和我類似處境的編輯同行、初涉科研的年輕學生、造詣非凡的學術大咖,我希望你們不要感激我,不要憎恨我,不要閱讀我,不要同情我,不要敬慕我,不要鄙視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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