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亮相:故宮藏珍的初見震撼
故宮博物院青銅器展廳的聚光燈下,一尊青綠色的青銅器物總能攫住觀者目光。通高 34.5 厘米、重 3.54 千克的身軀不算龐大,卻因獨特構造顯得格外醒目 —— 圓口微微外侈,長頸挺拔如柱,方腹四四方正,圈足沉穩托底,典型的商代提梁卣器型里,藏著最不尋常的設計:方腹四面正中各鑿一方孔,四面穿透形成內外貫通的 "十" 字形孔洞,燈光穿過孔洞時,在展柜內壁投下交錯的光影,似先民刻下的時空符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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器物的細節藏著匠人巧思。蓋頂的立鳥鈕昂首挺胸,羽翼紋路雖被千年銅銹覆蓋,邊緣的弧度仍清晰可辨;肩部兩側的浮雕臥鳥背向而立,尾羽向上卷曲,恰好與弧形提梁的兩端牢牢相接,既加固了提梁與器身的連接,又讓生硬的金屬結構生出靈動之氣。湊近細看,蓋面、腹部和圈足上都布滿細密的云雷紋,地紋之上凸起的獸面紋雙目圓睜,紋路深淺均勻,即便是轉角處也無縫銜接,可見鑄造時的精準把控。
這尊器物的身世藏著諸多謎團。它沒有像同期許多青銅器那樣鑄有銘文,無法直接考證制作者與擁有者。考古學家只能通過紋飾風格比對,將其歸入公元前 13 至前 11 世紀的商代晚期 —— 與安陽殷墟出土的獸面紋青銅器風格高度吻合,卻又因十字洞腹的特殊構造,與殷墟常見的封閉型卣器截然不同。1957 年由北京文物局調撥入藏故宮后,它便成為研究商代青銅特例的重要標本。
第二章 形制:"卣" 名之下的身份謎題
十字洞腹方卣的命名,實則是考古界的權宜之計。"十字洞腹" 精準概括了其突出的特征,但 "方卣" 的定性卻始終存在爭議。傳統觀點認為,"卣" 是專門盛放鬯酒的禮器,而鬯酒作為祭祀用的香酒,對容器密封性有極高要求 —— 蓋與器身需有嚴密的扣合結構,器腹必須完全封閉,防止香氣揮發。
可這尊器物的構造恰恰違背了這一準則。十字形孔洞貫穿腹部,使得器內與外界完全相通,別說貯存鬯酒,即便裝入普通液體也會即刻滲漏。有學者據此提出,它或許不應被歸為 "卣",而更接近 "壺" 類器物 —— 西周時期曾出土自銘為 "壺" 的長頸提梁器,與它的器型有相似之處,但西周壺器多為封閉腹體,同樣無法解釋鏤空設計的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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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特殊的是其形制的稀缺性。目前已知的十字洞腹方卣僅有三例:除故宮藏品外,江西新干大洋洲商代遺址出土過一件同類器,日本白鶴美術館也藏有一件殘品。新出土的器物雖同為十字洞腹,腹部紋飾卻多了浮雕翼紋,頸部還鑄有雙獸首,顯示出中原文化與南方青銅文化的融合痕跡;而日本藏品的提梁結構更為繁復,可見這類器物在商代并非標準化生產,更可能是特定需求下的定制之作。
器物的細節還藏著功能線索。它的蓋與器身雖有子口扣合,卻未設任何密封裝置;提梁與臥鳥連接的部位鑄有轉軸結構,可靈活轉動,便于手提攜帶。這些特征暗示它或許并非實用酒器,而是祭祀中的 "示器"—— 用于陳列展示,而非實際盛物,十字孔洞可能承擔著通氣、發聲或象征天地四方的功能。
第三章 鑄造:十字孔洞里的工藝
十字洞腹的構造,是商代青銅鑄造技術的極致體現。要在方腹上形成四面貫通的十字形孔洞,且保證器壁厚度均勻、紋飾完整,難度遠超普通青銅器。考古學家通過研究新干大洋洲出土的同類器,還原了其核心工藝 —— 渾鑄成形法,即一次澆鑄完成整個器身,而非分段鑄造后拼接。
這一工藝的關鍵在于泥芯的精準設計。工匠需先制作器物的外范,再按比例制作器腹內芯、十字形通道泥芯、夾層底泥芯和圈足內泥芯。這些泥芯必須與外范精準對接,誤差不能超過 1 毫米 —— 稍有偏差,澆鑄時銅液就可能沖破泥芯,導致孔洞變形或器身開裂。十字通道的交匯處還要預留緩沖空間,避免銅液流動時產生氣泡,影響器物強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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紋飾的鑄造同樣考驗技藝。云雷紋地紋細密如織,每毫米寬度內竟有 3 至 4 道紋路,需在泥范上用細針逐刻而成;獸面紋的輪廓則采用浮雕技法,泥范上的凸起部分需精確控制高度,確保澆鑄后紋飾清晰立體。更難得的是,孔洞邊緣的紋飾沒有因鏤空而中斷,獸面紋的雙目恰好位于孔洞兩側,對稱工整,顯示出工匠對整體布局的精準把控。
這類工藝在商代并非普及技術。新干大洋洲遺址的考古發現表明,南方青銅工匠可能更早掌握了復雜泥芯的制作技巧 —— 當地出土的青銅禮器中,多件采用了夾層、鏤空等復雜結構,與中原青銅器的厚重風格形成對比。故宮藏十字洞腹方卣的工藝,既有中原獸面紋的典型特征,又融入了南方鏤空技術,或許是南北工匠交流的產物。
第四章 紋飾:十字符號的文化密碼
十字形孔洞并非孤立的設計,而是商代青銅器上常見的文化符號。考古發現,從二里崗時期到殷墟晚期,青銅觚、簋、豆、尊等器物的圈足上,常飾有環繞一周的十字形鏤孔,搭配簡單的弦紋。這類紋飾不僅出現在安陽殷墟、鄭州商城等中原核心區,江西新干、陜西城固等邊疆地區也有發現,可見其承載的文化內涵在商代具有廣泛共識。
關于十字符號的含義,學界有多種推測。有學者認為它象征 "天地四方",十字的縱橫交錯代表上下左右四個方位,與商代 "天圓地方" 的宇宙觀相呼應 —— 方腹代表大地,孔洞構成的十字則是天地溝通的通道,祭祀時通過孔洞向上天傳遞信息。這一說法與器物的祭祀用途猜想相契合,畢竟商代祭祀中,器物的形制與紋飾往往承載著溝通神靈的功能。
獸面紋的搭配則強化了這種宗教意味。器物上的獸面紋雙目突出,鼻梁高聳,兩角卷曲,是商代最典型的 "饕餮紋"。古人認為饕餮是溝通天地的神獸,將其鑄在禮器上,可借助神獸之力連接人神世界。十字孔洞與獸面紋的組合,可能意味著這是一件用于重大祭祀的 "通神之器",孔洞既是天地的象征,也是神靈氣息的出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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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類紋飾的運用同樣值得玩味。蓋鈕的立鳥與肩部的臥鳥,在商代青銅器中常作為 "信使" 的象征 —— 鳥類翱翔于天地之間,被認為是傳遞人神信息的媒介。提梁與臥鳥尾羽相連的設計,仿佛將 "信使" 與器物牢牢綁定,進一步強化了其溝通天地的功能猜想。這種紋飾組合在南方青銅器中更為常見,或許暗示這件器物的使用者有特殊的宗教身份。
第五章 余音:跨越千年的工藝回響
十字洞腹方卣的存在,打破了商代青銅禮器的標準化認知。在商代晚期,青銅鑄造已形成一套相對固定的范式 —— 禮器的形制、紋飾多遵循嚴格規范,以體現等級秩序。但這類器物卻以反常的鏤空結構、南北融合的風格,證明當時的青銅工藝仍有極大的創新空間,并非完全受制于禮制教條。
它對后世的影響雖不直接,卻留下了工藝傳承的線索。漢代的青銅燈臺常采用鏤空透光設計,唐代的金銀器也不乏內外貫通的造型,或許都受到商代鏤空工藝的啟發。更重要的是,它所展現的 "功能服從于象征" 的設計理念,貫穿了中國古代工藝美術史 —— 許多禮器與陳設器都超越了實用范疇,成為精神內涵的物質載體。
如今,這尊器物仍在解答與提出新的問題。科技考古手段的應用,讓研究者通過 X 光探傷看清了其內部泥芯的殘留痕跡,進一步證實了渾鑄工藝的復雜性;而對十字符號的數字化比對,則發現它與商代甲骨文 "甲" 字的結構高度相似,為解讀其含義提供了新方向。隨著研究的深入,這尊沉默的青銅器或許還能揭開更多商代的文化密碼。
站在展柜前凝視它,三千年前的銅液流動聲仿佛在耳畔回響。那些精準的線條、巧妙的孔洞、威嚴的紋飾,不僅是工藝的結晶,更是先民世界觀的縮影 —— 在那個神權與王權交織的時代,青銅不僅是金屬,更是連接人與神、古與今的精神紐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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