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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梁莊三部曲”(《中國在梁莊》《出梁莊記》和《梁莊十年》)后,中國人民大學教授梁鴻將寫作對象投向那些因為情緒問題而失學、休學,甚至在退學邊緣掙扎的孩子,完成了這本《要有光》。
為了深入了解這些孩子的困境,梁鴻三年間走訪了超大城市、中等濱海城市、縣城、農村,走進了家庭、學校、社會教育機構和精神醫療機構,去了解孩子們的生活處境與內心。
她在書中寫道:“這些不被看見的孩子被‘困’在家里,無法出門,無法走進學校。我想走進他們的內心世界,看他們如何思考自己,如何看待父母、學校、社會。”
不能忽視的現代課題
在中國社會的傳統認知里,父母的愛總是無私的,每逢出現代際沖突,“孩子不懂事、不感恩”會成為許多人的固定結論。
但實際上,不少中國父母對“愛”的理解是淺層化的,或者說是“物質化”的。在批評孩子時,他們動輒會搬出那句“我辛辛苦苦工作,給你吃給你穿,你卻如何如何”,這恰恰暴露了“物質化”的思維模式,往往對孩子造成巨大困擾。
書中一位采訪對象雅雅就表示:“父母都是‘70后’,是從經濟落后的時代過來的,能解決生存問題就非常有成就感了。他們的成長一直是這樣,整個時代的需求都注重在物質方面。但是,我們這一代物質生活比較豐富,我們渴望獲得價值,希望自己做些事情,實現自己的人生目標。”
《要有光》中還寫道:“父母這一代能掙來錢,能獲得一定的社會地位就非常滿足了。但是,青少年和他們想的完全不一樣,父母要求的是功成名就,孩子想的是‘我為什么活著’‘怎樣活著更有意義’。并且,當孩子這樣想的時候,家長往往會嗤之以鼻,會批評孩子幼稚,完全否定孩子的思想。”
所以,學習壓力并不是青少年心理問題的根源,而是存在的危機與意義的缺乏制造了這樣的局面。在這一點上,教育資源豐沛的北京海淀區和小縣城是一樣的。
書中描述的幾位海淀家長中,令人印象最為深刻的是沈春。她說,在兒子萬小健出生之后,自己就像被什么力量裹挾進去,直到兒子高考成績出來的那一刻,她才像突然被重錘擊中,看到了其中的荒謬之處。
沈春發現自己仿佛一直陷在一個巨大的“騙局”中,出現在她生活中的學校、老師、家長、朋友、視頻、宣傳語構造出一個有魔力的空間,讓她以及無數家長深陷其中。
其實,這個困局并不難被發現,但中國社會長久以來對“適應社會”的過分強調,使得“從眾”成為主流選擇。正如沈春所說:“不知道怎么就編織出一套東西來,邏輯很嚴密,如果你不沿著這個軌道走,你就是失敗了。”
沈春的孩子其實相當優秀,活潑、幽默,作為班長始終熱心服務同學,幾乎全票當選優秀畢業生,只是成績不夠出色——這個“不夠出色”,指的是能夠考上北京最出色的高中之一的實驗班,但不足以像其他同學那樣考上北大、清華。
但可貴的是,沈春的孩子始終有未被過度的應試教育污染的一面,他的作文經常扣分不少,因為孩子想更多地表達自己內心的真實想法,而不是恪守常規。可是,盡管孩子的文字有靈性、有思想、有邏輯,但在考試中,分數顯然并不理想。
這種情況下,作為一個有基本正常認知的家長,沈春往往會陷入分裂:一方面知道孩子才是對的,一方面又希望孩子能夠符合考試的“規范”。沈春就反省道:“我們這些所謂受過高等教育的人,明知道我們的孩子很優秀,但是依然要求我們的孩子那樣做去得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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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海淀區的孩子會有更多選擇空間。沈春的孩子沒有考上清華、北大,但仍然可以出國留學。國際學校的老師認為沈春兒子的情況非常好,但真正有問題的是沈春,全身傳遞出的信息就是焦慮。
許多中國家長就是這樣,以愛之名,做很多錯誤的事情。
這其實反映出家庭內部交流的無能和匱乏。“有許多父母不知道怎么與孩子對話,一張嘴就是連諷刺帶挖苦,并為此找很多理由。但這些都是借口,耐心的缺失實際投射出一種父母自視為‘權力者’的潛意識,父母其實是以‘上位者’的姿態與孩子相處。”
同時,巨大的代際差異也會帶來認知的差異。“父母的成長環境告訴他們,軟弱和脆弱是不被允許的,扛過去就行了。他們本身就不能面對自己的軟弱和脆弱,一旦碰上孩子產生這樣的情緒,就開始‘無能狂怒’,卻忽視了孩子成長階段必經的痛苦。某種程度上,這是一個現代課題,涉及我們對人之為人議題基礎性的理解,改善它還需要父母誠實地面對自己。”
一個經驗失效的時代
梁鴻通過調查發現,有些孩子是從小條件優越、個人表現也極其優秀的天之驕子,有些是小鎮做題家的下一代,有些是從小缺乏關愛的留守兒童,但他們無一例外“生病”了,他們的父母也無一例外地很晚才發現孩子病了。
最糟糕的是,時至今日,中國社會還有大量家長認為心理病不是真正的生病,而是孩子“嬌氣”“矯情”“沒事找事”。在網絡上針對孩子心理疾病的話題和報道中,評論區充斥著“打一頓就好了”“就得讓娃去地里干幾天活”等簡單粗暴的言論,梁鴻因此慨嘆:“有時,我們真的太無知、太狂妄了。”
在梁鴻看來,太多的家長依然習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用經驗去教育孩子。但時代變化了,這是一個經驗失效的時代。
在這種情況下,尊重常識、事實和科學就變得異常重要。《要有光》中作者探訪了一位名叫張殊的醫生,她發現雖然每個學校都配備了心理老師,但真正能完成心理咨詢的不多,多半只是掛名和接受過幾次培訓,無法真正幫助學生。
但偏偏青春期本就是精神疾病的爆發期,人在這個時候開始自我覺知、覺醒,有個人意識,要求獨立、尊重,追求活著的意義,存在各種內心沖突。所以張殊發現,在中國現行教育機制下,“那些自我發展比較好、自我意識比較強的孩子,發病率往往比較高,因為他們已經意識到自己要做個什么樣的人、追求什么樣的生活,當現實與之沖突就會感覺非常痛苦”。
張殊在治療中發現,父母的外在要求和孩子的內在要求是斷裂的,彼此連接不上,這導致孩子非常不穩定,情緒要爆發,父母卻覺得他們在無理取鬧,甚至很多父母對此根本沒有任何感知,這是最常見的局面。
許多家長都是從學歷紅利時代走來的,他們往往容易忽視畢業也可能失業的現實。張殊認為:“比學歷更重要的是內在自我的建立。支撐你走完漫長一生的不只是你的知識,還有你的內在自我是不是足夠穩定。但是,從幼兒園開始就被推著拽著一刻都不得閑的中國孩子,很難有自我意識和內驅力。家長總是會拿社會上的成功案例來確定自己所做的事情,并由此要求孩子,他們首先考慮的從來不是孩子的身心健康。”
也就是說,孩子內驅力的失去,是因為父母的內驅力太大,孩子會覺得自己的學習只是為了父母,各種安排(上學、補習等)都沒有自主性,無法感受到“我”的存在,完全被物化。梁鴻認為,中老年人應該重新看待自己的孩子,動輒以“過來人”自居,往往是將已經失效的經驗套用在孩子身上,造成矛盾甚至悲劇。每個人都應該學會用開放的思維去重新看待世界、重新理解子女。
“忙”并非理由
在寫作《要有光》的過程中,梁鴻也意識到父親這個角色在家庭中的缺位。她見到許多在痛苦中無法解脫的孩子,為了孩子焦頭爛額甚至歇斯底里的母親,卻很少感受到父親的存在。甚至在一些案例中,孩子已經瀕臨絕境,父親卻仍然逃避責任,或者武斷粗暴地無視孩子發聲的權利,無視孩子的求救,反而繼續進行傷害。
這當然有傳統的客觀因素,在“男主外女主內”的思維模式里,男性被默認承擔了更多家庭經濟壓力,也習慣從家庭中抽身出來。但事業與孩子并非對立,父親可以有很多種方式不缺位,“忙”并非理由。更何況,在采訪案例乃至整個社會中,母親往往既要在職場拼殺,又要承擔家庭責任,身心俱疲,在“自我犧牲”心態中不敢有任何懈怠,這種“一個人的戰爭”不僅造成了自身的壓力,也讓孩子不堪重負。
事實上,在大多數案例中,孩子對父親的缺位都十分敏感,呼喚著自己忙于工作、忙于應酬甚至僅僅是忙于玩樂的父親。
梁鴻認為:“那些類似于‘我為了你怎么樣’的話,是很多母親無意識地脫口而出。因為伴侶在孩子這個問題上的缺席,她們確實沒有多少選擇的空間,只能把全部精力給到孩子,也很難讓自己有所成長。可只有當一個母親跳出‘一切為了你’的桎梏,不再以孩子為人生唯一的意義,她才能以更平和、充盈的狀態陪伴孩子成長。”
同時,父親也應該正視自身的問題。畢竟,在梁鴻的觀察中,真正因為自愿性的情緒障礙或心理疾病而休學的孩子只占極少數,大多數孩子的創傷都源于家庭,包括持續的暴力、壓力和漠不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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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有光》
梁鴻 著
中信出版集團
原標題:《家長越“成功”,孩子越空虛?或許,我們正在經歷一場意義危機》
欄目主編:王一 文字編輯:肖雅文
來源:作者:葉克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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