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市場資訊
(來源:小鳥與好奇心)
一個問題只有放在更大的一堆問題里,才會成為真正有價值的問題。比如說,對一個青少年來說,厭學到底是原因,還是結果?這其實不是什么新鮮的提問,更不是罕見的議題,它已經稀松平常到社交網絡里有此起彼伏的翔實記錄和探討,但當梁鴻用一本書來呈現從縣鄉到超大城市都有的結構性問題的時候,青少年的心理危機議題還是顯得觸目驚心。
這本書里有三個地點。第一個城市規模應該在中大型左右,核心人物是一個輔導班老師,他為課業輔導收費,心理輔導免費,而后者才是促使更多人找上門來的原因。梁鴻在他那里看到了形形色色的家長和小孩。第二個是北京海淀,三位私交甚篤的中年女性面臨不同的家庭危機,既包括自己的親密關系,也包括孩子的求學問題。第三個地點發生在縣城,留守兒童的心理危機在這個案例里得以呈現。這本書里沒有快樂的人,痛苦的不止是孩子們,還有卡在各種各樣問題里的大人。看到一條評論,大意是說,要想解放小孩,必須先把大人解放出來。這當然是社會壓力的另一面側寫。
《要有光》這本書不是為了給答案而寫的,它是為了讓更多人看到問題。它當然還可以往前走幾步:如果孩子不是問題本身,家長不完全是問題本身,心理醫生的能力和治療理念更不完全是問題本身,那么問題到底出在哪里呢?相比第一組故事里失控的成年人,社會議題在后兩個地點發生的故事里尤為凸顯。如果沒有人是那個天生破壞者,為何事情會走到讓每個人都不開心的地步?這是我們可以問的嗎?
這本書只是關注了那些顯然看起來支離破碎的孩子們。那么,那些看起來平平常常上著學,唱著歌的孩子,他們的精神世界怎么樣呢,因為他們還可以安然上學,就代表他們是健康的嗎?
經“中信出版社”授權,我們摘選了一段書中孩子對媽媽說的話分享給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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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在這里坐著,我只是覺得這房子怪好的。我回到家,只是覺得住著挺爽的,這是一個吃喝可以集成的空間。你得接受創傷是真實的存在。再說母親和兒子的關系已經沒有意義,我們只能坐在這兒理性地聊更廣泛的關系。這是有意義的,但也是最糟糕的。你們整個家庭把我拋棄了,你根本不知道在那個時候我有多大的被拋棄感,遭受了多大的創傷。從高一到大一,我覺得你們都把我拋棄了,你們沒有給我任何的情感支持。媽媽,你不要覺得你很傷心,我只能用這種絕對的具有破壞性的話語來讓你們意識到你們對我的拋棄。
小時候,我經常覺得你和芳姐、玉姐的關系比和我好得多,雖然我知道她們被你找來是照顧我的,但是,我感覺你們聊得更好,你們在一起更開心,你們也不帶我玩,只和我說學習如何如何,我只能自己玩。我的生活只是上學、寫作業,你們的生活卻有另外的內容,聊這個劇那個劇,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能一個人在那里寫作業。
所以,雖然我們在一個空間里,卻沒有共同話題,我只有打游戲。你們組成一個堡壘,我進不去。我很羨慕你們,我很晚才意識到這一點。我現在看見女生和女生玩就特別羨慕,我想或許你們這種關系更吸引人。你們的共同話題比我多,我感到很孤獨。即使你們經常帶我去爬山,出去吃飯,我還是加入不了你們。
本來家庭應該成為一家人抱團取暖的地方,我在學校累了,回來可以休息一下,可是,回到家里比在學校遭受的打擊還大。你總說咱們家里氛圍還挺溫馨的,我沒有這方面感受,我的感覺是家里從來都是冷冰冰的。你想想,我一進家門,看到的就是你那張擔心我寫不完作業的臉。你的表情沉重,已經預見了我晚上作業又寫不完,你用你的表情讓我及早就范,乖乖進到房間寫作業。最終,家庭成了學校的延續。在學校聽課寫作業,回來還是寫作業。爸爸媽媽甚至比學校老師更嚴厲,哪有什么家庭的溫馨?
如果現在一定要回到當初,找一個合適的解決辦法的話,也許,爸爸能夠加入我的生活中,會好很多。那時候,爸爸天天忙,我幾乎見不到他。在我的印象中,他似乎從來沒有參與到我的生活中,他是不在場的。我對他印象不深刻。
在歷史性的選擇中,你們都沒有選擇我。你并沒有很好地起到一個社會中介的作用,你讓我過度暴露在教育的創傷下,但你對這個創傷的了解并不是很多。不只是競賽,從你費盡心力讓我上北京市最好的小學這件事就開始了。其實,那是錯誤的開始,這是你技術性失誤的一點,你應該意識到,但是你沒有意識到,我們都沒有意識到。包括你經常說我是有福的孩子,我都感到一種極大的無可奈何。我覺得我太沒有福了。我覺得我整個在受苦。我唯一的福氣就是我對受苦是無所謂的。
我和爸爸之間也完全沒有情感聯結,他也對我所說的這種創傷完全不認同,也不接受。
創傷就是一種斷裂,情感聯結的斷裂,欲望的斷裂,你沒有認識到。你不可能從創傷的角度和我共鳴,因為你沒有這個創傷。為什么我讓你學東西,至少你知道我的創傷是什么樣子,你可以理解創傷。你把思想和創傷割開來,其實,思想就是創傷。我只有保持創傷,創傷就是我。我的生活組織起來的方式就是創傷。
你始終想把我的創傷排除在外。你的話語中還透露著對整全關系的幻想,就是對又整體又全面的那種美好關系的幻想,其實這種關系根本不可能有的。你只有意識到這一點,可能才會對我所說的創傷有所理解。這是某種救贖性的。我并不認為有那種原始的、未經創傷的關系的存在。
親情這條線已經斷得太徹底了,無法修好了,在我想修復的年齡你們意識不到,現在我不打算修了。現在修的話是對我的情感的背叛。我要存在,我必須和它們斷了聯結。因為我意識到,我現在能穩定地坐在這里和你說話,是我不再幻想和你們有真正的交流,再也沒有情感共振的可能,我才愿意用愛去交流,是對你們的愛。它意味著創傷的不可修復,不是意味著家庭溫暖的再現。
你們還在試圖維系整全的家庭關系,這與物理距離的遠近沒有關系。
你覺得“我要把我兒子從某種被困狀態中拉一把”,但你沒有意識到你自己就處于被困狀態。你的感覺是你在不斷生各種辦法抓住我,讓我恢復你所想的“正常”,就是好好上學,認真學習。但是,你抓的完全是錯的。那時候,我的問題其實不是上不上學的問題。
我當時給你表述的是我要學習,不是我要上學,我只有在學習中才能獲取某種安寧,但是你們一直覺得這違背了規則和常規,這是絕對的焦點。你們沒有意識到,我只有在純粹的學習狀態中,才能從初中就開始的那種絕望中拯救出來。我整個的生存是基于學習的熱情存在的,不是上學。你一次次覺得我的決定違背了實際的生存規則,那樣沒有未來。我不需要什么未來。在那種情況下,還能有什么未來?
你的想法是我自己學習讀書學不出什么東西,還得通過系統的教育,覺得休學會使我更封閉。媽媽,你知道,在那時候,當我被迫去學各種東西時,我學到東西了嗎?你覺得我真的學到東西了?你心里其實很清楚。
你不可能共情我。你天天和我吵,我覺得你很多時候只是覺得你兒子有情緒問題要休息一下,你并沒有意識到真正的問題在哪兒。這當然是好的,對我也是有利條件,但是從根本上你沒有接納我。
我最大的背棄感來自哪里?你對我根本沒有情感共鳴。我知道你不理解,如果你真理解我,你就會支持我。
你讓我那樣學習,我覺得我當時死了就行。如果你能共鳴,老實說,如果你當時同意我休學在家學習,可能我就不休學了,這個事情也可能就過去了。或者,我休息一下就好了。那是一種絕對的、巨大的背叛。我以為我們出去一趟只是休息,沒想到你是給我找學校。你費盡你的關系,到各處去找私立的、公立的學校。當找到學校后,你說我高興得不得了,其實是你快把我逼瘋了,我同意在這個學校上,這樣至少我可以擺脫絕望的境地。因為我當時的情形是在南方一個狹小的房間里,熱得不行,睡不著覺,渾身難受,還要天天和你一起去找學校,能找到一個學校也算有交代了。不然,我還要面對你天天哭,說你一個家長的社會責任什么的。你不要否認,你對著我大哭,你說你兒子要上學,如果你兒子不上學,你就是失敗的。
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你拿這種哭泣來表演你的傷心并且試圖讓我屈服,這是對我絕對的背棄。我當時完全不想和社會接觸。我理解你作為媽媽的立場,但是,你的立場對我是傾軋式的,我完全沒有能力應對,我只有毀滅感。
因為你只是看到我打游戲,所以,你對我休學并不信任。你想什么,就只能看到我做什么,你對我從來沒有信任感。所以,你只看到我休學的負面,而不去從總體上來衡量。
我每天只學四個小時,也比在學校待一天學的東西要多得多。更何況,你們不停地給我制造創傷,我得不停地運轉我的大腦去應對這種情況。我的腦子要比正常人的腦子運轉更多倍數,多更多回路。
我是想強調,你出于一種廣泛社會規則下的成熟決定,對當時的我來說,都是絕對的背棄,是一種毀滅。你的正確是對我的思想的一種毀滅。其實,你一直覺得自己很正確,你不要否認,你到現在還認為你當時的選擇是正確的,你摸著你內心想一想是不是。你從來沒有真正站在我的立場上想我的想法。即使現在,我們只是看似在進行一場成人間的、平等的對話,你心里還是不以為然的。這才是真正讓人絕望的。
我永遠得不到真正的尊重。學校、老師和所有人也都是這樣的。所以,我說我的創傷是一種世界性的、文明的、制度的創傷。在更小時候,我沒有能力想清楚這一點,只感覺到絕望、憤怒,所以表現出來的就是生病了,抑郁了,沒法上學了。
你的拒斥立場一直沒有消失。你要知道,我完全理解你所有的立場、你作為一個成人的責任和社會規則,我所有的情緒和選擇是知道你這種情況才做出的。你始終還是把我作為一個小孩子來看待。我看不起你的這種想法。我這種姿態是沒辦法的。你把我逼瘋了,逼死了,我只有重新開始,一件一件把這些事情克服才能活下來。我理解你的焦慮,但我不能接受你的焦慮,你的焦慮行為對我來說是毀滅性的,它把我的情感再次創傷化了。
我現在沒有立場,因為我發現這是必然的社會傷害,你只是社會的一個代表,跟你也沒關系了。以前,我在家的時候跟你有關系,但是你沒有做得更好,現在我長大了,跟你也沒關系了。我只能自己把它解決掉,這是我的政治性責任。我覺得將來我一定要進行社會改革,去改變這種狀況,至少不讓其他孩子再受這份苦。我還是得上大學,努力掌握知識,最終去改變人們的思想。我現在還不知道怎么去改變,但我會學習,也許是通過學術,通過從政,通過思想的傳播,或者具體的社會運動,我還在探索。
今年暑假那兩次吵架,我清晰地表達出我的痛苦。我說你要再這樣的話,我們就老死不相往來,我感覺那之后,你真的在做出改變,不再逼我做一些事情,認真傾聽我的內心,也真的認識到我的創傷的存在,我感覺我們之間的交流變得比較順暢了。但是,“你是我媽媽”的那種溫暖感仍然很少,這一點似乎很難改變,我也不知道怎么辦。
媽媽,你得繼續學習,你得知道人類創傷的復雜性和必然性。我的創傷是整個社會和整個文明的創傷,與存在和時間相關,不是簡單的海淀區青少年的創傷,并不是可療愈的東西。
為什么很多哲學家要把這個世界重新解釋一遍,是因為他們沒辦法接受這個事情,他們意識到創傷是這個世界絕對的裂縫,他們不得不把這個世界重新構建出來,否則,人就沒辦法活著。所以,哲學都是創傷性的。這是爛大街老掉牙的話,在精神分析出現之后,人們經常用,但很有道理。
這個世界上沒有普通人,大家各有各的軌跡,你非要認為有一種廣泛的相同的社會軌跡,有一種必然的社會歸屬,這種觀念會折磨你,最終也會折磨我。社會上每個人都在受折磨。你認為有一種無創傷的家庭,這是你的幻想。每個人都是一個個的人,你得意識到這一點。每個人都是一個世界。
反過來,也并不是完全沒有希望。譬如我們有著共同的志向,作為一個朋友,說說心里話。當然,這一前提必須建構在你認識到創傷存在的基礎上和不斷學習的基礎上。你一定要認識到,所有家庭都是創傷性的,沒有一個完美的、整全的家庭。所以,為什么說社會改革是必然的,因為你沒有辦法通過自我救贖來完成。
題圖來自電影《一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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