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城南“面杖港”位置考辨與名稱遷移

江西地名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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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摘要：蘇州城南的面杖港是重要的吳文化保護地名，但其位置古今方志眾說紛紜。通過梳理史料、實地考察，我們厘清了面杖港的位置，發現不同時代面杖港具體所指不同。文章繼而指出了地名遷移現象，并提出了地名類稱的概念。明確地名類稱與遷移對文史、考古、地名等的研究都有積極意義。

關鍵詞：面杖港；蘇州；歷史地理；地名；吳語；類稱

面杖港是太湖地區常見的地名，無錫市區、金山楓涇、奉賢魯匯、海寧鹽官等地都有叫作面杖港的河道。面杖即搟面杖，形象地比喻直而細長的河道。港，方言通名，吳語指河道。通過梳理文獻記載，我們發現蘇州城南地區（今吳中區城區一帶）歷史上存在過三條面杖港。最北面一條，西起團結橋，東至杏秀橋，今稱湄長河。西南一條即史志上記載的鲇魚口東側面杖港，今稱田郎港。東南一條是當今方志、地圖上新出現的，它北起澹臺湖，南通松陵鎮北門，歷史上一直稱作古塘。

一 “面杖”變“湄長”，同音俗字的替換

先說團結橋下東西走向的面杖港。這個名稱舊志記載不多，目前發現最早是清末同治年間的記錄。清同治十三年《吳縣圖圖·冊一》“一都一圖”右上角今湄長河位置有“面杖港”河名標注?！丁餐巍程K州府志·卷三十三》斷橋（在今團結橋西側）“跨面杖港”。由此可以確定湄長河的本名就是面杖港。我們研究后認為，“湄長”是“面杖”書面記錄缺失后根據方言口語寫的記音字。

我們實地走訪了附近蔡家村的本地居民。當地人口中稱湄長河為“或“。吳語“杖、長”聲韻相同，因而實際讀音差異只是首字元音高低不同。方言河名口耳相傳，缺少書面記載。沒有了文字約束，“面”字韻母高化成i，與蘇州吳語“眉毛”的mi同音，于是記音寫“眉長”。因為是河道名稱，人們思維慣性作用，“眉”增加“氵”成增符俗字“湄”。

吳語區“港”本是河道的通名。近代以來由于文教和普通話的強烈影響，越來越多人只知道“港”的港口義，不知其“河流”本義，所以經常寫成近音的“江”。例如《蘇州河道志》、《蘇州市志·卷七》大龍港均寫大龍江，《滄浪區志·卷五》則明確指出“誤作大龍江”。有時地名規范時直接把通名改成“河”，面杖港變成湄長河就屬于這種情況。

二 史料的矛盾，面杖港到底在哪？

城南街道西側鲇魚口附近的面杖港名稱歷史最久，古代文獻時常提及，一般見于以下三類材料。一是分析五龍橋南面的水系形勢?！氨P門外一水洪闊而南行者謂之塘，其長約十里，分二水口出太湖。在東闊一百三十丈者曰鲇魚口，在西闊八丈者曰面杖港”。該材料最早見于《江南經略·五龍橋險要說》（1568年），后來的《〔嘉靖〕吳邑志》、《東吳水利考》、《〔康熙〕吳縣志》、《〔乾隆〕吳縣志》、《太湖備考》、《〔民國〕吳縣志》等文獻均轉引此說。

二是介紹鲇魚口與面杖港的相對位置。“鲇魚口南受太湖水，北流匯為塘。又北過五龍橋，入吳縣界盤門運河。其塘之東折者，至分水墩為古塘口，入長洲縣。澹臺湖過寶帶橋與運河合。鲇魚口之東有面杖港相附同行，其東溲入古塘之港，屬長洲”。以《吳江水考》、《〔嘉靖〕吳江縣志》時代為早，后代的《〔乾隆〕吳江縣志》、《太湖備考》等沿用此說。

三是著錄了面杖港河道名稱和寬度數據。較早的如《〔嘉靖〕吳江縣志》、《吳江水考》“鲇魚口闊一百三十丈，內有面杖港闊八丈”?！秴侵兴珪?、《〔康熙〕蘇州府志》、《〔乾隆〕蘇州府志》、《〔乾隆〕吳江縣志》、《〔乾隆〕震澤縣志》、《〔同治〕蘇州府志》等皆有相同記載。

該河記載雖多，但各種資料之間互有抵牾?！段妪垬螂U要說》最先言鲇魚口在東，面杖港在西?！秴墙肌贰丁布尉浮硡墙h志》卻說“鲇魚口之東有面杖港相附同行”。孰是孰非？從《江南經略》所附的《五龍橋險要圖》我們可知五龍橋南有三條南北向水道。西面最寬一條是鲇魚口，今也稱東太湖梢。中間一條即為面杖港，最東側一條是古塘。也就是說面杖港在鲇魚口東面，該書《五龍橋險要說》中把兩條河的位置寫顛倒了！《〔嘉靖〕吳邑志》《東吳水利考》《吳縣志》《太湖備考》等書的作者并未實地考察，只是照搬故紙堆上記載，沿襲了錯誤之說。至此，鲇魚口、面杖港、古塘三條南北向的東太湖出水河道相對位置按理應該明白了，但麻煩遠未結束。歷史文獻方位訛誤剛得到糾正，當代鄉土方志和地圖卻又讓面杖港的確切位置重新陷入迷霧中。

三 古塘稱“面杖”，新糾纏的產生

第三條面杖港位于城南街道中部，以往一直稱為古塘港。這條河被稱為面杖港的時間最短，目前與傳統名稱“古塘”處在并存、競爭階段。多數情況下，南部吳江一側仍稱“古塘”，北邊吳中區長橋、城南一帶習稱“面杖港”。例如《長橋鎮志》：

唐武周萬歲通天元年（696年），析吳縣東部地置長洲縣，長橋境域東部(面杖港以東)地劃長洲縣。五代開平三年（909年），再析吳縣南部地置吳江縣，長橋境域南部(澹臺湖南，面杖港西、鲇魚口東及邵昂港南)地劃歸吳江縣。

（鲇魚口）為吳縣、吳江界河。東有面杖港相附同行，為吳江縣、長洲縣（后為元和縣）的界河。

我們知道明清時期吳江、長洲（清雍正二年以后是吳江、元和）兩縣在今城南街道、松陵街道一帶是以古塘為界，這點歷史上記載是明確的。古籍記載如《〔嘉靖〕吳江縣志·卷三》“瓜涇港去縣北九里，東流古塘入長洲縣界”。《吳江水考·卷一》“鲇魚口之東有面杖港相附同行，其東溲入古塘之港，屬長洲”。兩書都明確指出東過古塘即為長洲縣，即古塘是吳江、長洲的界河。當代志書如《松陵鎮志》“清樹灣村以古塘河為界，西半屬吳江縣范隅上鄉，東半屬吳縣”。所以很明顯《長橋鎮志》是把古塘當成了面杖港。其實明清時期的面杖港應是古塘西面與之平行的南北向河道，即今田郎港。

與《江南經略》作者疏忽不同，鄉鎮方志中河名的“張冠李戴”倒不是編者的粗心大意，確是當地群眾口碑材料的實際反映。我們實地走訪了鲇魚口與面杖港之間的六百畝、村前嘴等村落，從多位當地老農口中我們了解到以下幾點信息。（1）當地人以所居村落為參照，把村西寬闊的東太湖梢稱為“西太湖”，將村東較窄的河道稱為“東港河”。（2）當地確有鲇魚口、面杖港、古塘港等地名流傳，多人均指出鲇魚口是“西太湖”南端的外洋蕩，面杖港即是古塘港。六百畝村東的南北向河港沒有名字，因在村窠東面就俗稱東港河。（3）東港河北段在盛莊里（今紅莊）和田上兩村之間，該段河俗稱田郎港。如今正式的河名、路名也采用了田郎港（路名寫田上江路）的名稱。這些說法與《長橋鎮志》中記錄均可對應，那么當地百姓“面杖港即是古塘港”的說法又是怎么回事？實際上古今面杖港之名已經發生了遷移，它們所指不同。

無論是從《五龍橋險要圖》《吳江水利全圖·松陵附近》直觀來看，還是“鲇魚口之東有面杖港相附同行，其東溲入古塘之港”的記載來推定，古代面杖港和古塘肯定是兩條不同的河道，且古塘在面杖港的東面。分析當地水系位置后我們認為被百姓俗稱為東港河，如今定名為田郎港的南北向河道就是歷史上眾多志書記載的面杖港。該河在東太湖梢的東面，河道直，寬度較均勻。南北兩端分別在村前嘴、史家上東側與東太湖梢干流匯合。從1966年衛星圖上量取東港河寬30米左右，和文獻記載的面杖港“闊八丈（合27米）”相符。與南寬北狹，平均寬度達五六百米的東太湖梢相比較，東側的河港細細長長類似搟面杖，因此被形象地稱為面杖港。

四 面杖港地名的遷移和原因

（一）“面杖港”不是專名而是類稱

面杖港替換“古塘”原名，除了地理位置相近易混的可能性外，我們發現更可能是因為類稱遷移造成的。所謂類稱，是指相似類型事物的通稱。類稱不是專門為某一特定對象取的具有區別作用的名稱，而僅是種概括、描述性稱呼，更像是生活中常用的俗名、小名。比方說有個人大名叫“水官”，他長得很高大，在家兄弟中排行老三。那么“水官”屬于專門為他取的有區別作用的名字，而家人或親朋好友稱呼的“長子、阿三頭”則屬于類稱。凡是長得高的人都可叫“長子”，凡是排行第三的都可稱“阿三頭”。類稱相對隨意，它具有指稱功能，但沒有很好的區別功能。

地名中沒有專用名稱而只有類稱的情況在蘇州地區很常見。比如寬大的河口都叫鲇魚口，一頭寬一頭收窄的水域則叫喇叭口；凡串聯干河的橫河統稱橫涇，豎直洞穿而過的直河則叫穿心涇、直心涇；匯于一處的兩條漢河叫褲子浜，末端多分岔的河浜稱鑊耙浜、翻耙浜、火叉浜。吳地百姓把長而直的，形似搟面杖的河道都稱作面杖港。面杖港也是個類稱，有相似形態特征的河道都可以如此稱呼，它并非某條河道固定的專名。

（二）類稱的遷移

吳中地區的面杖港歷史上所指并不固定，指稱隨著時代變化而有所不同。鲇魚口東側河道最早稱面杖港，清末當地人把該河改稱東港河后，面杖港變為仙人塘東段的俗稱。當代，這條面杖港被記音寫成湄長河，面杖港名字重新空了出來，百姓又把它用在了古塘上，面杖港成了古塘港的俗名。面杖港指稱的變遷情況如下表所示(表一)。

類稱和本身專名的有無并沒有直接關系。沒有專名的地名實體，類稱可以當作專名使用。比如鲇魚口東側的面杖港，歷史上該類稱一直作為正式名稱在使用。有專名的地名，類稱和專名可以同時存在，比如仙人塘（東段）、古塘當地百姓又都俗稱面杖港。有時類稱和專名共存一段時間以后，其中一個名字會逐漸淘汰，而勝出方往往是百姓常用、更為土俗的類稱。上文提到的湄長河（面杖港）就屬于這種情況。這段河道本是仙人塘港（常訛寫成仙人大港）的東段，“仙人塘”是它的專用名稱，類稱“面杖港”早在清末同治年間已經見于官方記載。如今名稱替換雖基本完成，但直到現在很多出版的志書仍只記錄該河道專名。如《蘇州市志·卷七》團結橋“跨仙人大港西段”。《滄浪區志·卷五》仙人大港“西起橫塘鎮胥江，東入古運河覓渡橋以南段”。民間因為這段河筆直、細長，故俗稱面杖港，并演化成今天的湄長河。古塘港在吳中區段俗呼面杖港也是相似原因，只是民間俗名類稱出現時間比較晚近，很多正式出版物還沒有認可，俗稱僅限于城南地區內部使用，尚處于類稱、專名競爭的初始階段。三條面杖港向我們展示了專名與類稱的關系，顯示了類稱的遷移、與專名競爭過程中不同階段的情形。

類稱來源于百姓口語，簡潔、直觀、易懂，在鄉土地名中極富生命力。在改名、同音白字等情形下，重名限制一旦消失，類稱就可能會被激活，容易遷移到周邊同類地理實體上，與原有專名形成競爭關系，并常常取代舊名。因此，今蘇州吳中區城區三條面杖港實際上是不同歷史階段類稱在遷移過程中留下的痕跡。百姓俗稱——類稱的提出有著現實意義，文史、地名工作者應當了解地名類稱及性質，研究歷史地名不能僅憑文字相同就簡單地畫等號。此外，地名標準化及規范文件里我們建議應當盡量使用區別度高的專名，避免因使用類稱造成指示不清、張冠李戴、與歷史記載割裂等情況發生。

作者：蔡 佞

來源：《蘇州文博論叢》2022年第0期

選稿：宋柄燃

編輯：江 桐

校對：賀雨婷

審訂：杜佳玲

責編：宋柄燃

（由于版面內容有限，文章注釋內容請參照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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