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天老馬提及衡水中學好幾次了。
要我說老馬懂啥衡水中學,他上高中的時候還是自己拿著兩本興趣教材土法煉鋼,就能拿到河北省物理競賽前幾名的時候,縣城中學還能考上同濟,現在的承德市,別說縣中,連市里面的中學都沒幾個能考上同濟的。
這事還是得牢章來聊,咱是正經超級高中題海戰術里邊摸爬滾尸山血海里卷出來的,咱不能丟份。
對于這種學校,我們經常能夠聽說的一個比喻是監獄。
18世紀,英國哲學家邊沁提出了一個新玩意兒叫圓形監獄,環形的大廳中間是一個哨塔,這座高塔中的監視人員可以時刻監視到任何一間囚室,而囚室中的犯人無法看到監視人員,會疑心自己時刻受到監視,惶惶不可終日。
福柯在此基礎上認為現代社會就是一種發揚光大圓形監獄,社會監視結構如此之普遍,以至于每個人都不得不永遠地監視著自己,既是權力的主體又是權力的工具。
這實際上就是我在河北省超級中學的生活,甚至由于現代科技,這種監視的效果比古典主義的監獄還要好。攝像頭的其威力不在于隨時被看,而在于可能被看的永恒不確定性。
你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在教室里的舉動就會被監控攝像錄下來,就會被巡查的老師注意到進行公開懲罰甚至是體罰。
牢章自己就是最不守規矩的那批學生,自然是被懲罰的最狠的那一批。蓋章公示的處分通知都不止一張。
可以開玩笑的說,我看河北高中做的不錯,24小時基本填滿,個人愛好基本消滅,規則透明,一舉一動都納入量化管理,如果再推廣到全社會,那就是福柯理想當中的全景監獄。
但恐怕事實還要更慘酷一點,許多高中還稱不上福柯的全景監獄。
因為恐怕福柯這個法蘭西光頭還是太進步了,把他們想的太好了,中世紀的權力靠公開的懲罰,現代權力系統則要靠靠紀律與規訓取代公開懲罰。超級中學的學生們待遇是如此之底下,以至于近現代監獄對我們來說都像是一種優待。
舉個例子,19世紀,巴黎少年犯監管所規章其中規定:
第17條:犯人作息日冬天從早上6點開始,夏天從早上5點開始。每天勞動9小時,學習2小時。作息日冬天晚上9點結束,夏天晚上8點結束。
第二十五條規定,下午4點,犯人離開車間準備就餐。第26條規定:5點以前是晚餐和休息時間,5點整返回車間。
第27條:夏天7點,冬天8點,勞動結束。在車間里最后一次發放面包。
也就是說,在19世紀的巴黎少年犯監獄,每餐基本能保證一個小時休息時間,勞動時間9小時,下班還有加餐,并且能保證晚上9個小時睡眠。這個待遇已經比我當年經歷的好太多了。
福柯借用這個例子說明,現代社會的權力從酷刑轉向了紀律,從鞭打身體,轉向規訓靈魂。可對河北的考生來說,轉向似乎還沒來得及發生。為什么要用一種暴力替代另一種暴力呢?我全都要!
公開認罪在法國于1791年首次廢除,后來雖曾有過短暫的恢復,但在1830年被再次廢除。示眾柱刑在法國于1789年廢除,在英國于1837年廢除。而這一切都仍然在今天的超級高中里是常態,甚至于體罰也并不新鮮。
河北的超級中學是應試教育之下的終極形態,兼具了前現代和現代的權力技術,寢室、教室、操場、食堂連成一體,無死角監控,學生行動路線標準化。最常用的姿勢是跑,不僅要跑操,其余時間搶著吃飯,搶著上廁所,也要搶著時間休息。
任何想要維持住一定升學率的高中都必然加入這場越來越殘酷的軍備競賽,以至于這種學校像癌癥一樣在教育界自我增值。
河北省的錄取率不一定是最低的,但一定是內卷化程度最高,軍備競賽烈度最大的。
據不完全統計,衡水中學在國內10個省份開設至少18所分校,遍布昆明、遂寧、張家口、南昌、合肥、邯鄲等地。
2025年9月26日,石家莊市第七十三中學、第七十四中學揭牌儀式隆重舉行,兩校正式加入河北正定中學教育集團。
衡水中學輸出到全國,石家莊市級的初中要反過來加入下屬縣區高中的教育集團,公開借用下屬地區教育系統的招牌,已經證明了這種教育模式的繁殖力比廣東雙馬尾還要強。
共享監獄還能拉直升機撤離,超級高中除了讓學生三年以后高考撤離點以外,學生選擇跳樓撤離也不是什么新鮮事。
這當然是有原因的,評論區已經有觀眾朋友問了。除了這種無限內卷下去的衡水模式還能用什么來打破階級的差距呢?可是除此之外我們還能靠什么呢?
言語之間的意思很明確了,這東西雖然不好,但是我們窮人只能依靠這些東西翻身,這套話術在2021年的時候已經有人表演過了,那就是張錫峰同學公開表演,稱我們是為了改命。
2024年,張錫峰在浙江大學就讀的第三年,公開表示了自己的迷茫和無助,表示自己什么東西也不愿意干。
衡水模式是一根透支性的杠桿,受苦也不一定有好報,這套改命的邏輯已經從事實上被證偽了,我們接下來要從社會結構上講幾個理由。
首先,我們先要搞清楚,當你在負重前行的時候,一定有人在替你歲月靜好。我們也應該跳出來問一問規則是不是公平的。當無數人拼命往上爬的時候,階梯的長度和坡度,是誰設計的?
如果大家只是在爭奪一個固定的蛋糕,那么無論多么努力,都只是在改變分蛋糕的排名,而無法改變蛋糕的大小和分配方式。
衡水模式本質是用個人極限投入去彌補資源缺口。但這種補償是反身的:你投入越多,說明制度越失敗。最后形成一種奇怪的均衡,個人犧牲越徹底,社會越無需改革。
有的觀眾可能覺得牢章這時候又要念,向你的人大代表反饋意見的經了。但實際上人大代表也很無奈。
2019年,全國人大河北省代表團提交建議,教育部答復稱,代表們提到的統一高考、統一命題、統一分數、統一招生建議,考慮到三地基礎教育發展水平不同、高考綜合改革方案不同以及現階段我國實行分省錄取制度等因素,目前還不宜實行。
在河北忙著搞無限大亂斗高壓鍋內卷高考名額的時候,應該注意到,作為護城河,有兩個號稱和自己一直在積極推進一體化的地方,在教育方面和自己非常不一樣,對于一體化完全沒興趣。
由此可見,一體化是門深奧的學問,功能疏解不是資源下放,哪些部分應該一體化,哪些地方完全不能一體化,這都是有深刻的道理在里面的。
如果社會主義中國承認,山河四省也像新疆一樣,是教育上的落后地區,也需要發展,需要扶持,也為了證明區域一體化戰略真的存在,證明自己不是一個事實上的邦聯制國家。那么首先應該請教育部撥一些高等教育名額來做轉移支付。這個問題很嚴肅,它的逆否命題,大家也可以自己用高中邏輯推理一下。
教育是對人的投資,尤其是對教育這種能夠激發個人能力的投資,是回報率最高、最符合社會公正的轉移支付。
這種轉移支付比借貸修永遠不可能回本的高速公路和奇觀建筑,給公務員打造摔不碎的鐵飯碗,來的要更有合理性并且經濟得多。
其次,我們應該注意到,哪怕實現了機會均等,靠學校自己停止內卷也幾乎不可能,家長們天生會要求學校加大力度,把所有時間都投入學習,爭取讓自己的孩子踩在別人家孩子腦袋上。
這個博弈會重新達到納什均衡,那就是所有人的學習時間都盡可能增加到學生不自殺為止,但都不能取得相對優勢。
從個體層面,衡水式教育確實提高了短期競爭力。但從社會層面看,它制造了極大的負外部性:教育公平被掏空,培養出來的年輕人自己就有嚴重的心理問題。
解決方案也很簡單,社會主義國家國家必須積極介入教育體系,制止無底線內卷,建立底線規則,將學生的睡眠時間、體育鍛煉時長、戶外活動機會、特別是近視率,作為考核學校和地方教育部門的硬性指標。
社會主義國家,總該體現一點優越性,總不能法團主義都不如。
當然,在labor union仍然沒有得到活動空間的當代,想讓他們建立這樣的精細化行政能力,確實還是太理想了。
但這理想是很有必要的,不僅僅是為了下一代的身心健康著想,在生育率暴跌的當下,甚至關乎中國還有沒有下一代的問題。
最有生育潛力的中間階層年輕人,他們自己是經歷過高考工廠的,教育的巨大經濟壓力、時間消耗和精神焦慮,直接摧毀了年輕人組建家庭和生育的意愿和能力。
《紅樓夢》第七十四回寫抄檢大觀園,有這樣一段話:“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
換個角度,中國這么大,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說中華民族有什么亡國滅種的危機,高中監獄化哪怕不是最大的貢獻者,也值得一個主犯的位置。
為了消滅這種境況,社會主義所投入的必需比衡水中學做的更多,更好,不解決也是一種選擇,但將來付出的代價,肯定比改革大得多。
章北海的自然選擇
Après moi, le délu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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