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人，正滑落到時尚鄙視鏈的底端

出品 | 那個NG

本文首發于虎嗅青年文化公眾號“那個NG”（ID：huxiu4youth）。2025年，變化在繼續，這是有關向上向新趨勢中的一個現象。

按照常理來說，年輕人大概是最愛趕時髦的，但現在卻沒人想追著跑了。

根據Tubi和Harris Poll的聯合報告，73%的Z世代表示自己已經對追隨潮流感到疲憊。

他們對流行趨勢的排斥情緒，不僅是表現在穿衣打扮方面，也是這一代人對于消費和生活的態度顯化。

現代的潮流越來越讓人頭大了。

具體的表現在于，你會發現很難用某個詞匯或者某個現象來概括當下在流行什么。今天買的時尚單品，或許明天就會被列在過時的榜單上。想當大眾眼中的潮人，已然變成了一件很吃力的事。

這種現象被稱為“微趨勢的爆發”。

微趨勢（ Microtrends ）一詞指的是“生命周期極短的審美趨勢”。它由美國社會學家兼政治顧問馬克·J·佩恩最初在2007年系統提出并推廣，用于描述一些從小眾發展到大眾的文化或群體。

用微趨勢爆發，來概括當下的處境恰如其分：比如在過去，一個潮流單品的熱度可以維持幾年的時間，而在現在可能幾個月、幾周，甚至幾天就面臨著過時的風險。

有媒體計算過，在推薦機制下，幾乎每隔三到五周就會出現一種新的流行風格，而有的快時尚品牌甚至可以做到一周一換。

在今年8月，時尚芭莎為過去幾年最熱門的微觀趨勢做了一個首字母A-Z的清單，可見風格之零碎。

就拿潮流文化符號之一的球鞋來說，過去的爆款往往可以統治市場數年。

比如，Nike在近日來大量復刻Air Max、Dunk Low等經典鞋款，New Balance以90年代風格為靈感的500-600系列也成為街拍中的?？?，等等。

而現在，無論是今年爆火的Samba鞋型，還是韓流帶火的Speedcat系列，往往都需要一直借助社交媒體和博主推薦維持熱度。

很少有人會無視流量影響而選擇購買它們，更少的人會相信，在幾十年后，這些鞋款仍能保持與當下持平的熱度。

和球鞋相似的單品還有很多。比如，Bape的鯊魚牙迷彩衛衣曾經是校園內的一道風景，甚至是“稱霸”圈子的必備單品之一。而Supreme的Box Logo和Palace的大三角在現在仍享有一席之地。

但現在的流行文化卻缺少了這類具有強烈屬性的產品。例如，Lululemon瑜伽褲、Fog短袖和衛衣，或者價格更高的加拿大鵝羽絨服。這些單品基本上依托季節或者話題熱度，并存在明顯的生存周期。

而現在的消費者也很少對某個產品迸發出一種“我愿意攢一年的錢，只為將它收入囊中”的沖動。

時尚迭代的速度決定著消費者的行為，而微趨勢的快速迭代也直接影響了人們的消費模式。

因此，The Port Press等媒體在此前批評道，現在的快時尚品牌推出太多廉價服裝，會導致消費者“買更多但穿更少”。原因是，流行風格的變化會讓人們丟棄衣物的頻率變高，因此造成更多的浪費。

對此感到不快的不僅是媒體，作為潮流文化的主力軍，以Z世代為主的年輕人們也疲于追逐大眾風格。

Newsweek在2024年發布的一項針對Z世代的調查中，有42%的人承認自己為了追求時尚而犧牲了生活必需消費。

其中，有56%的人表示，會因為“試圖跟上時尚潮流”而感到財務壓力，47%表示存在心理上的壓力。

因此，一大部分人的人已經開始反對流行單品。根據Statista的《全球Z世代時尚》研究，約30%的Z世代已經在刻意規避快時尚，另有約30%的人表示“將來會這么做”。

除了心理上的疲憊，人們也愈發覺得它無聊。

在時尚秀場和紅毯上，名流和奢侈品牌的設計被普遍批評“缺乏創新和多樣性”。也有媒體認為，在十年前，大眾對美的定義是多元化的。而在現在，整個社會的審美正在趨于統一。

例如，一些公眾人物可能正在失去辨識度。在Instagram或者TikTok的網紅中，受歡迎的白人女生幾乎都是從一個模子中刻出來的，類似卡戴珊式的面部特征可能是每個人第一時間會聯想到的事。

對顏色的審美甚至也是如此。在去年，有兩位以簡潔中性色系而出名的網紅甚至因審美高度雷同而進入訴訟。The Guardian評論道：如果你花幾分鐘瀏覽社媒，就會被那些“悲傷米色”房子淹沒。

這種感受在各個維度存在。

你可能會發現，這幾年的“新”游戲老是重制的，那幾個熟悉的IP甚至也經常出現。

例如，游戲《最后生還者》2022年發布的PS5重制版，便是基于2013年發布的初代所制作。而近日的新作《怪物獵人荒野》、《數碼寶貝物語 時空異客》等等則是基于經典IP的新作。

電影行業對舊作的眷戀也很明顯，前段時間重映的《攻殼機動隊》、《花樣年華》以及宮崎駿的一系列作品就是很好的例子。

《攻殼機動隊》TV 動畫新作 2026 年開播

時尚也總是向復古致敬。不管這種現象背后是企業品牌基于過去成功的經驗減少開發成本，還是洞察到了什么了不得的風口。我們都能發現，在各大品牌的主題中，對經典的致敬出現頻率極高。

奢侈品牌更是如此。不僅最近幾年受到好評的秀場幾乎都有明顯的復古元素，近日來所熱衷的營銷思路更是少不了復刻二字：

Louis Vuitton 與村上隆的合作系列推出了 20 周年紀念復刻款，受到年輕消費者的熱烈追捧；BV的Bottega Series項目主打重發其品牌檔案的款式；Jimmy Choo推出專輯1997-2001……

在社媒上，對舊日時尚的偏愛也十分明顯。就像西部牛仔風、經濟上行審美、波西米亞風等具有復古風格的詞條也不斷循環成為熱門穿搭。

跟隨復古風潮而來的是審美的單調。畢竟，不斷的復刻并非創新。越習慣于懷念舊時產物下，對未來的期望也會越稀薄。

社媒上的審美通過算法、資本、用戶互動被加速標準化。因此，時尚話題和風格越來越多的同時，“無聊”的評價聲量也越來越大。

一些研究者認為，數字媒體上的信息爆發也增加了人們的無意義感。而以短視頻平臺為例的社媒中，信息的濃度也正在不斷下降。

他們認為，人們在現在平均每天都會接觸到數百條或者更多短視頻與信息，而大部分的內容可能都是重復的。相同的舞蹈或廣告，甚至很流行的梗文化都非常容易讓觀看者產生疲倦情緒。

因此，Pew?Research?Center在2025年的一項研究指出，雖然青少年在社交媒體上的使用時間普遍較長，但他們對這些平臺的興趣正在逐漸減退。

青少年認為。社交媒體給他們帶來正能量的比例從2022年的67%下降至2024年的52%。該報告還指出，48%的青少年認為社交媒體對同齡人群體的影響是負面的，這比2022年的數據提高了16%。

WGSN在2025發布的報告也表示，39%的年輕人表示，算法推薦讓他們感到難以發現真正有價值的內容。而受到推薦機制影響后，現在的媒體環境更加劇了這種矛盾。

于是，在對新內容的攝取感到失望后，懷舊便成了更好的選擇。

相較于搜索新鮮事物，一部分年輕人會表示自己對以前的東西更感興趣。他們正對從未經歷過的過去，產生了一種類似鄉愁的情緒。

對新事物的婉拒，往往對應著舊事物的回春。換到現實中，這種不滿便演變成對過去的渴望

這種情緒也造就了年輕人們對二手市場的熱衷。近年來，多個數據顯示，不同代際消費者對二手時尚的態度存在鮮明對比。

調查數據顯示，超過80%的18-34歲消費者表示自己會購買二手服裝，而相較于55-64歲消費者這一比例提升了至少30%。

古著衣物和Vintage已經變成社媒上的潮人標簽，而Vinted和閑魚等二手市場也擺脫此前的負面形象，搖身一變，成了比一手市場更有趣和更具性價比的地方。

在他們眼里，二手商品便宜，價值相較來說更穩定，買好了甚至還有升值的可能性。

根據Statista的調查，46%的Z世代和千禧一代在購買服裝時會考慮其二手轉售價值。而在國內市場，這一詞所代表的價格差更加明顯，甚至已經出現“古著=奢侈品”的說法。

在年輕群體中，復古不僅意味著比新潮維持時間更久，也意味著保留的價值也更高。而這里的“價值”，不僅僅是市場定義的商業價值，更是其中的風格價值。

比如，媒體中此前流行的“爺爺風”中，一些上幾個世代的單品搖身一變，成為時尚前沿的產物。況且，一件十年前的外套可能在現在仍舊質量上乘。

于是，一個消費觀在年輕人中就這樣流行了起來：花的更少，期望的更多。而復古市場則完美地迎合了這種想法，甚至在一些玩家眼里成了低風險、高回報的穩健投資。

Vintage市場的快速發展背后，也存在著年輕一代的新型觀點。他們認為，快時尚產品和奢侈品的產品價值并非長期存在，因而將注意力轉移到更深層的價值層面，例如：情緒價值和社會價值等。

多項消費調查顯示，現在的年輕人更愿意為有情緒意義的產品支付金錢，而非盲目追隨潮流，如興趣課程、手作、定制化產品等。今年熱門的Jellycat快閃、各地的毛絨文創以及世界范圍內Labubu的流行均是最有代表性的例子之一。

這種對情緒價值的追求在東亞市場更為明顯。Value-driven purchases在中國的一項調查顯示，在1018位18-35歲被訪者中，幾乎100%的人愿意為情感價值買單。

而在日本，年輕一代也對帶有Emoi（情感共鳴）的元素表現出高度敏感和共情，例如平成懷舊風、淚系自拍等。

對產品背后情緒的關注，透露出年輕一代對歸屬感的強烈需求。根據Impero的一項研究發現，82%的Z世代渴望融入某個社群。

福山曾在《身份政治》一書中分析道：在當代社會中，身份認同成為個體政治和社會行為的核心動力。個體不僅關心物質利益，更渴望通過歸屬特定社群來獲得認同感和價值感。

而回到現在的年輕群體中，這種共鳴不止來自品牌的logo或者具體的單品。這種模式更像一種隱秘的暗號，通常被稱為 IYKYK（即f You Know, You Know，可譯為“懂的人自然懂”）。

比如，近幾年在二次元群體中所流行的痛文化。人們用谷子和棉花娃娃放在pvc的透明窗口中，并用絲帶、紙片等進行裝飾。依托同好們的共識和特定詞語文化，“痛”的窗口就成了愛好者們的過濾網。

而對于更大的范圍來說，這種共鳴可以根據階級符號而凝結。比如，自帶標語或者徽章的卡車司機帽、字母印花短袖或標語帆布包。這些價格便宜、態度鮮明的單品正成為年輕人表達態度的方式。

親密關系也是如此

環境、經濟等多重因素的聯合，導致大眾對Z世代的描述易帶有負面色彩。更重要的是，這個社會中的核心群體也正在對未來失去信心。

2023年IPSOS的一項全球民調顯示，60%的受訪者希望世界變回原來的樣子。

傳媒藝術家博伊姆在《懷舊的未來》中也提出：懷舊并非單純沉溺于過去，更是對未來的投射。人們所追尋的也往往并非舊日表象，而是關于未來的思考。

當下的懷舊熱潮也正是Z世代群體中特有的、對未來發展的期待。他們的消費行為表達出一種態度：懷舊并不是懦弱的表現，而是保全自己的最好方式。

厭惡趨勢、不再隨波逐流是個人情緒的體現，更是消費能力的映射。

McKinsey 在此前的一份報告指出，截至2024年秋末，歐洲五國的Z世代和千禧一代消費者中，高達80%至95%的人表示有降級消費行為。相比之下，X世代及前三個世代中，僅有52%至81%的人正在降級消費。

在行為消極的背后，人們對自己的消費能力也同樣悲觀。在同一份報告中，McKinsey也提到了在歐盟與美國的整體消費者中，大約有 24.6%的人對自己的經濟條件持消極態度。

其中，美國雖整體情緒波動較大，但積極程度仍略高于歐洲。法國則數據上升最快，在第三季度時，有34%的人對目前的財務條件不滿。

在這種環境下，普華永道在其用戶調查精準概括了Z世代在消費領域的三個矛盾：

“他們是數字時代的原住民，卻又被實體店所吸引，對品牌有著強烈的意識，卻又偏愛自有品牌；花錢謹慎，但當購物帶有情感色彩時，卻又會迅速消費。”

消費偏好是經濟的直接體現。因此近年來，TikTok等社媒平臺上也浮現出多個省錢趨勢。

例如，在話題No-Spend Challenge中，人們為自己設立一個省錢挑戰——整整一個月除了基本必需品什么都不買：不喝咖啡，不買新衣服，不外出就餐。

另一個熱門話題 Loud Budgeting也提倡，敢于對不符合你目標的支出說“不”。比如和朋友說“那家餐廳超出了我這個月的預算”，或者“抱歉我不出去了，因為正在攢錢買、車”，等等。

因此，一個矛盾的消費觀就此出現。人們明知以前的單品過時的可能性更小，也更加保值，卻無法拒絕不斷更新的趨勢。年輕人們厭惡的不僅僅是快時尚，他們更開始對主流風格產生排斥情緒。

比如，號稱是白女衣柜天菜的 Lululemon，其核心市場美國已經出現疲軟跡象。這種情緒在最近幾個流行的品牌中都有體現，像是全球幾乎人手一雙的Crocs洞洞鞋或者Stanley保溫杯等。

它們的熱門程度無需多言。在這種矛盾消費觀下，這些產品同時成為最受歡迎和正在過時的趨勢之一。

研究顯示，Stanley保溫杯在女性群體中排名本季最受歡迎趨勢第二，但它也同時在正在退出的趨勢名單排在第二。這可以解釋為它“現在很流行，但也正在失寵”。Crocs也正處在這個隊列中。

由此可見，這代人面對著一個特別的矛盾。他們因快速且過多的微趨勢而感到無聊和疲憊，試圖脫離社媒的裹挾、發展自我的形象，卻又在流量的烘托之下無法拒絕追隨它。

這不僅僅是時尚或者審美中才有的情緒，這類負面情緒更是覆蓋著年輕人生活的方方面面。

以往，社會對青年的形象大概可以用熱血、勇敢、拼搏等詞匯概括，但2025年的新聞中，疲勞和崩潰成了普遍的形容詞匯。而Z世代在職場易情緒崩潰或工作倦怠，更是媒體們循環播報的事情。

根據Allwork.Space的數據顯示，74%的Z世代員工報告至少中度的工作壓力，并已超過千禧一代，成為各年齡段中壓力最大的群體。而在親密關系中，Z世代也更容易面臨情緒回避和高孤獨感。

人是環境塑造下的產物。Z世代之所以特殊，是因為在成長過程中遭受了經濟危機、流行病、氣候變化、數字虛假信息和全球社會運動等多層的浪潮沖擊。

這種不確定的年代也造就了一個具有時代性的牢籠。

在一方面，他們在網絡的幫助下廣泛地接受了各種不同的信息，思想前衛，敢于批評任何言論和現象。但另一方面來看，他們又極其脆弱、敏感，容易被網絡上的情緒、審美、文化符號影響。

研究發現，有37%的Z世代并非真正熱愛那些流行單品，而只是把購物當作緩解壓力的一種方式。

然而，“跟風”的行為本身其實就是壓力來源。于是，追求時尚在負面情緒的推動下，又被過度消費所加劇，最終演變成一場無休止的惡性循環。

而對于Z世代來說，與其說買東西是排解情緒，不如說他們追求酷，更是一種渴望在世界中擁有話語權和歸屬之地的祈禱。

我們面臨信息最充沛的時代，同時也是最狹窄的年代。

而在被內外同時拉扯的情況下，劈開這片無聊之?；蛟S是當下最緊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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