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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煤炭?都在咱看不見的地方。”
9月上旬,南風窗造訪山西晉城沁水縣的寺河礦,所見的卻是一個大型的現代化產業園區,標準化的辦公大樓、圖書館、籃球場一應俱全。只有調度中心的電子屏,實時跳動著井下工作面的各項參數,展示出這里并不尋常的一面。
眼前230平方公里的土地,偏安晉南一隅,但向下深探,卻蘊藏著15億噸地質儲量。而放眼整個沁水縣,這一太行、太岳、中條三大山系的銜接之處,地質儲量更是達到驚人的265.25億噸,全縣含煤面積占去總面積的90.5%之多。
這是一個深邃的地下世界。億萬年前,溫暖濕潤的沼澤密林,堆積成數千米高的植物遺骸,并最終在世紀轉換、地殼運動之間,沉淀為上百米厚、深埋于山西大地之下的“煤海”,而后,人們將其部分挖掘出來,構筑起中國工業發展的能源動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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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城市沁水縣寺河煤礦鳥瞰圖
據《新華每日電訊》9月末的一篇報道,新中國成立以來,山西累計產煤超過270億噸,用大秦鐵路重載列車裝滿,可以繞地球赤道100多圈。其中約2/3的煤炭,被運往全國。
然而,因煤而興的山西,同樣也因煤而困,當經濟發展進入高效、可持續運轉的新時期,“路徑依賴”的系統之問,如云霧般持續籠繞著這片黑金色的大地。產業結構、技術體系、生態約束、人才留存,每一道都是關乎生存與發展的大命題。
以晉能控股集團和山西焦煤集團為代表的龍頭企業,則如同航行于這片黑色煤海上的兩艘巨輪,當傳統的航道日漸狹窄,它們正在尋找、也必須找到新的航向。然而,要在當下實現大船調頭,并不容易。
煤海巨輪的轉向,不僅關乎自身存續,更牽動著整個山西經濟轉型的脈搏。更進一步說,三晉大地的未來,也決定著中國能源轉型的節奏與底氣。
橫向突圍
在太原市的長風西街,一棟如蓄力電池般的摩天大廈,坐落在晉陽湖國際會議中心一側。這里是太原煤炭交易中心,如今,也是全國第二大煤炭企業、山西最大的企業——晉能控股的辦公地之一。
2020年9月,山西省委省政府決定整合同煤集團、晉煤集團、晉能集團三大省屬煤企,同步納入潞安集團、華陽新材料集團的煤炭及電力資產,組建晉能控股集團。
合并重組后,這一龐大的載體,包含了山西省11個地市乃至全國多地的1000余家企業,整合初期人員達50多萬。對比而言,全國最大的煤炭央企——國家能源集團,員工總數也才31萬(截至2023年底)。“這50萬人,都要吃飯、生活。壓力能不大嗎?”晉能控股集團戰略發展部部長周建峰說起重組之初的境況,面露愁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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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能控股
當不同業務、不同體量的公司都被裝進了同一個“框”里,產業集中度低、業務分散、協同不足等亟待解決的問題,接連暴露出來。煤炭、電力、裝備制造等板塊相互割裂,輔業依附主業生存。不僅如此,這1000余家企業還有大量的歷史負擔問題。
周建峰進一步解釋道:“比如,以前一個企業面臨幾個問題,現在三個企業面臨的問題會成倍增長。而這三個企業如今結合起來,除了這些原有的問題,很可能還會出現其他問題。這是(國有企業重組)最難的。”
通過系統性改革,晉能控股重新劃分煤炭、電力、裝備制造、化工、物流、貿易、多元、現代服務八大業務板塊,明確“主導產業提級管理、其他產業按業務歸類監管”原則,對32戶主業和重要單位實施提級管理,壓縮管理層級至三級架構(集團總部—二級公司—生產經營企業),實現“多數三級、少數四級、扁平化管理”。
對于低效無效的股權資產,則按照市場化方式,采用清算注銷、對外轉讓、吸收合并、破產清算等,進行出清。據晉能控股內部工作人員講,經過近幾年的調整,“每年有三四十家單位實現扭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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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山煤礦公司/圖源:晉能控股集團網站
為了實現從傳統能源巨頭向現代化綜合能源企業的跨越,晉能控股將“五個一體化”作為產業結構調整的核心路徑——指的是煤炭和煤電一體化、煤電和新能源一體化、煤炭和煤化工一體化、煤炭產業和數字技術一體化、煤炭產業和降碳技術一體化。
以煤電一體化為例,長治區域電廠與煤礦建立長期供應協議,提高內部長協煤兌現率;同熱三期超臨界百萬機組項目設計燃用,臨近同忻礦煤炭,通過全封閉輸煤管帶運輸,降低運輸成本并實現綠色集散。這一“煤電聯營”模式,提升了資源配置效率,使煤電板塊成為晉能轉型的壓艙石。
至今五年重組之路,晉能控股仍以煤電為核心業務,主要布局煤電、化工、裝備制造和服務四大領域。其中煤電占比70%(煤60%、電10%),化工占15%,制造領域約6%—7%,服務領域不到10%。
而經營的方法,雖則是能源轉型,但并非完全轉向高新技術企業,而是根據國家要求,“聚焦主責主業,適度多元發展”。根本原因在于,山西依然承擔著能源保供的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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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控電力長治發電公司機組供熱增容改造現場/晉能控股集團網站
與晉能控股一樣,山西的另一大能源巨頭焦煤集團,同樣緊扣“適度多元”的發展要求。
山西焦煤的主業是煉焦煤,其與煤電不同,作為鋼鐵生產的剛需原料,焦煤短期內難以被替代。因此,有別于晉能控股的“綜合性”,作為中國煉焦煤龍頭企業,山西焦煤的選擇不是另起爐灶,而是通過升級傳統產業、延伸產業鏈的方式,避免陷入“去煤化”的盲目轉型。
據山西焦煤戰略規劃部部長周京軍的說法,焦煤集團現有150個煤礦,生產礦區是95座,產能約為1.87億噸,精煤產量為6000—6500萬噸,包括統籌統銷在內,在國內市場占比18%—19%,承擔保障鋼鐵企業原料供應的戰略職責。
對于產品結構單一的問題,山西焦煤的解題方法是圍繞煉焦煤和焦炭加工的上下游伴生資源,布局關聯產業發展,與華陽新材料、潞安化工形成差異化布局。
這種“適度多元”的好處是,既避免了轉型中的“資源錯配”,又通過產業鏈延伸提升抗風險能力。
縱向深探
不過,無論處于哪個發展階段,煤炭企業面臨的最大挑戰,始終來自地下。面對復雜多變的地質構造、瓦斯壓力和頂板管理等難題,推進井下生產的智能化轉型,成為一條必由之路。
2022年,山西省能源局、省應急廳、國家礦山安全監察局山西局等多部門聯合下發文件,在全省煤礦范圍開展智慧礦山及智能化采購建設試點。在這一背景下,晉能控股旗下的寺河礦,因“一礦兩井”的獨特之處,被列為試點。其中,5313工作面作為重點示范工程,率先開展智能化采煤系統建設。
寺河礦的工作人員介紹道,這一工作面,如今已順利完成了回采任務,進入生態修復階段。而這一測試成果,如今也被普遍復制。目前寺河礦的新安裝工作面,均按照智能化標準,100%配置電液控系統、傳感器等設備。
寺河礦調度指揮中心的負責人表示,現在,寺河礦的攝像頭數量已經達到956臺,基本上每個工作面都配備了七臺以上的攝像頭,實現了近乎全覆蓋的監控,雖然還不能做到零遺漏,但重點崗位和易出事故的區域都能得到有效監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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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覺識別技術遇上礦山安全,“無監控不作業”的鐵律被賦予了智能內涵/圖源:@寺河有象
智能化煤礦在山西得到了廣泛普及。據山西焦煤機電部二級專家田軍所說,焦煤已逐點建成50座智能化礦井,礦井之下的固定崗位作業人員減少1500余人。盡管50座“聽起來不多”,但實際上,田軍介紹道,焦煤的智能化礦井產能已達到1.3億噸/年,占集團的七成產量,剩下未改造的,基本是60萬噸和90萬噸的小礦井,都暫時存在技術人員缺乏和技術力量薄弱的問題。
此前周建峰亦對南風窗提到,晉能控股如今有89座智能化礦井,21個礦井實現了5G通信,減少了1300名井下人員。
周建峰從1987年到1994年,曾在其他煤礦一線做綜采隊工人8年。他去如今的寺河礦時,也會感慨變化是巨大的。在井下,工作人員的體力勞動強度已大大減輕,大部分“辛苦活”都可交給機器。
但他也強調,這并不意味著井下工人就變得輕松了,哪怕是上下井需要耗費的換裝、洗澡、乘纜車等步驟,都占去了很大一部分非工作時間。更別說井下的情況復雜,雖有機器助力,但工人仍要十分小心和謹慎。
也正因如此,當前的“智能化”,不止體現在井下,而是圍繞煤礦工人的真實需求,涵蓋方方面面。在寺河礦,有一處特別被標記出來的點位,是“智能化工裝洗衣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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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河礦職工的智能化工裝洗衣房/圖源:@寺河有象 視頻截圖
很多老礦工記得,以前下井、上井,衣服都是被汗濕透的,破洞也沒法標記、修補,洗一次衣服,要三天后才能拿來,而且要從巨量的衣服堆中,艱難地翻找屬于自己的工作服。但現在,經過智能化改造,每件衣服都有掃碼標識,基本一天就能取衣服,洗好了還會發短信提示。
這種關乎工人上下井便利度、體驗度的細節,看似微小,仍為工人減輕了不少負擔。
煤礦智能化的愿景,當然不止于此。面臨斷層、褶皺等小型地質構造,軟煤、破碎煤等復雜因素影響,瓦斯異常區域需人工干預,國內尚無完全脫離人工的技術方案。以寺河礦為例,其井下作業人員仍然占到了七八成,東西兩井,有5500余人需要承擔下井工作。
“我們礦是煤與瓦斯突出礦井,但在抽采的過程中,不可能順利地把所有煤體都打成蜂窩煤,容易遇到一些特別小型的地質構造。在這個過程中,我們以往的設備是沒有辦法實現自動識別功能的,危險性就比較高。”寺河礦的工作人員介紹道。
南風窗注意到,寺河礦所在的晉城市提出了《晉城市煤礦地質透明化建設三年行動方案》,第一步要求是:“到2025年底,正常生產建設煤礦全面完成基本地質透明化建設,其中10座試點煤礦完成精準地質透明化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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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能化建設之路,“穩”與“實”便是寺河礦的真實寫照/@寺河有象
寺河礦工作人員透露,作為晉城市地質透明化建設試點,他們正在聯合華為智能創新實驗室開展三維可視化模型研發,目標是構建靜態與動態結合的地質模型,精準預測前方斷層、褶皺等構造。
簡單來說,就是讓井下掘進隊,提前預知自己要面對的是什么。“我們這兒有一個傳感器,通過震動波可以覆蓋大概200米的范圍。如果有異常反饋回來,系統就能接收到相關的異常區域狀態,然后進行實時監督。”
這一成果如果順利完成驗收,將對全國復雜地質條件的煤礦具有重要借鑒意義。
焦煤集團同樣也在為此而努力。山西焦煤技術中心黨支部書記周峻表示,目前,焦煤在與中國礦大、太原理工大等高校合作研發“大型礦井綜合掘進機器人”,重點就是去解決掘進過程中面臨的未知危險。
可持續的未來
在產業結構調整與技術體系搭建之外,能源企業要實現健康可持續發展,還必須破解兩大核心課題,一是環保治理,二是人才結構。
周建峰表示,晉能控股的環保投入和研發投入均約占集團總營收的2%,但環保投入要略高,主要治理廢水、廢氣、廢渣,減少生產對環境的擾動,“這有一條明確的紅線”。
以水污染治理為例,礦井水與工業廢水曾長期困擾煤炭企業,成為其環境責任的痛點。如今,隨著多級處理工藝的廣泛應用,大多數企業已實現廢水“近零排放”。部分礦井如晉能控股旗下礦區,甚至投入超億元專項資金,系統提升水質處理能力。
山西焦煤集團生態環保部副部長張建偉指出:“目前要做到礦井水絕對零排放仍有難度,但出水水質已達到山西省規定的地表水Ⅲ類標準,這部分處理達標后的礦井水可以外排,用于生態補水。”這種凈化、回用、補水的閉環模式,化解了廢水外排的環保壓力,也為區域水生態修復注入了新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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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太原煤氣化蔭營煤業公司礦井水處理廠,當班的職工正專注地進行著巡回檢查工作/圖源:晉能控股集團網站
相較于水污染治理取得的進展,煤矸石、粉煤灰等固體廢棄物的規模化處置,仍是能源企業環保之路上,最難啃的“硬骨頭”之一。2014年,《煤矸石綜合利用管理辦法(2014年修訂版)》明確禁止設立永久性煤矸石堆放場,并列出井下充填、發電、制建材、土地復墾等主要利用路徑。
然而企業層面,仍面臨巨大的壓力和挑戰。有內部人士算了一筆賬:山西焦煤每年產生約4000萬噸煤矸石,在河南大概可售15元/噸,但在山西本地卻因量大過剩、消納能力有限而難以處置。若外運至河南,每噸運費高達30余元,遠超其本身價值。目前,企業只能部分委托第三方處置,承受著高成本與監管難的雙重壓力。
對于能源企業而言,可持續的問題,不止在于環保,還在于人才結構的轉型。有業內人士提到,能源企業的轉型,本質上就是“人的轉型”。
地方國有企業整合需兼顧國家和地方使命,平衡經濟、社會和政治責任。晉能控股重組之初員工總數達50萬,然而,其中的地面非生產人員比例偏高,結構冗余問題突出。
這種“冰火兩重天”的結構性矛盾,是資源型企業的共性難題。一方面,不能讓老員工“沒飯吃”,一方面,又要擴招大學生,為社會面提供就業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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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源:晉能控股集團網站
與此同時,一線崗位卻面臨“招不來、留不住”的困境。原因很簡單。煤企內部人士透露,礦區工人每次排班工作時間8小時,但加上井下路程與交接班,實際耗時普遍超過10小時,高溫、多粉塵、壓抑的井下環境對心理耐受要求極高。盡管一線工人的年均工資已達18萬元,遠超山西當地的平均工資水準,但大學畢業生到井下崗位的,通常只能堅持1年,最多3年。
不過,寺河礦的一位工作人員也告訴南風窗,隨著智能化建設,大家對煤企的印象已經逐漸改觀了。未來,隨著智能化、綠色化轉型不斷深入,煤企也將從“勞動密集型”向“技術技能復合型”轉變。
“像今年控股總部一共招了六七百人,但當時報名的時候大概有幾千人。通過智能化改造一系列的發展變化,礦工這個曾經不香了的香餑餑,又開始‘真香’了。”上述工作人員說道。
本文首發于《南風窗》雜志2025年第22期
作者 |張來
發自山西太原、晉城
創意|黃河運營中心
編輯 | 謝奕秋
值班主編 | 張來
排版 | 八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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