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阿梅,等礦關了,我娶你,我們好好過日子。”
“大力,你是個好人。”工棚里,我對著這個跟我搭伙過了五年的女人許下承諾,她卻只是低著頭說了這么一句。
我沒想到,這句“好人”,竟是我們最后的對話。
等我再見到她時,我才知道,我們之間,隔著的,何止是云泥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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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叫王大力,一個在煤礦井下挖了十年煤的礦工。
我們那個礦,在北方一個挺偏遠的山溝溝里頭。
從我們村,坐那種一天就一趟的破中巴,得晃悠六七個小時才能到。
礦上的人,大部分都是我這樣的,家里窮,沒啥文化,就只能靠賣力氣吃飯。
井下的活兒,不是人干的。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天都見不著太陽。
每天坐著那個搖搖晃晃的罐籠,往下沉個幾百米,一進到巷道里,一股子潮濕、悶熱,還夾著點煤塵和機油的怪味,就“呼”地一下糊你一臉。
里頭又黑又矮,個子高點的,都得貓著腰走路。
頭頂上的礦燈,就只能照亮你眼前那一小塊地方。
耳朵邊上,永遠都是采煤機“嗡嗡嗡”的轟鳴聲,吵得人腦仁都疼。說話基本靠吼,不然對方根本聽不見。
最要命的,是危險。
你永遠不知道,頭頂上那塊黑乎乎的巖石,會不會突然掉下來。
你也永遠不知道,巷道里頭的瓦斯濃度,會不會突然超標。
我們每個礦工下井,那都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
我呢,技術還行,力氣也大,肯賣力氣,不偷懶。
所以我們采煤隊的隊長,還挺看得起我,每個月都能比別人多拿個百十來塊錢的獎金。
阿梅,就是在這個時候,來到我們礦上的。
她來的時候,大概三十歲左右。
一個女人,跑到我們這種男人堆里頭來下井干活,挺少見的。
她人長得瘦瘦小小的,看著沒什么力氣,可那雙眼睛,挺倔的。
她不像礦上別的女人,在井上干點洗煤、分揀之類的輕快活兒。
她跟我們一樣,也下井。她負責在工作面上,開那種運煤用的小絞車。
那活兒雖然不要多大力氣,可也挺磨人的。
她不怎么愛說話,一天到晚,臉上都糊著一層黑乎乎的煤灰,也看不清長啥樣。
她也不跟我們這些大老爺們開玩笑,總是獨來獨往的。
我跟她,是怎么“搭伙”過到一起的呢?
說起來也簡單。
我們礦上的住宿條件很差,就是那種用鐵皮搭的,冬冷夏熱的活動板房,我們管那叫“工棚”。
一個工棚,塞十幾二十個人,跟個沙丁魚罐頭一樣。
阿梅一個女人,自己住一個工棚,不安全,也浪費。
正好我那個工棚,有個老鄉回家不干了,空出來一個床位。
我們隊長就做主,讓她搬了進來,跟我“搭伙”過日子。
這種事,在我們礦上,挺常見的,大家管這叫“臨時夫妻”。
就是兩個單身的男女,住在一起,相互有個照應,也能省點錢。
大家心里都明白,這就是搭伙過日子,跟城里人說的兩口子,不是一回事。
就這么著,那個小小的,不到十個平方的工棚,就成了我和阿梅,在井下的一個臨時的“家”。
我們白天在井下,是點頭之交的工友。
下了班,回到工棚,我們就是“兩口子”。
她會把我那件被石頭劃得全是破洞的工作服,拿去縫縫補補。
我呢,也會在食堂打飯的時候,專門多打一份肉菜,用我的大搪瓷缸子,偷偷給她帶回來。
我們之間,沒有啥名分,也沒啥承諾。
可在那個人命比紙薄的煤礦井下,能有這么一個人,在你累得像條死狗一樣回到工棚的時候,能給你遞上一杯熱水,跟你說上幾句話,那就已經,很像一個家了。
02
我們的那個“家”,說好聽點,叫工棚。
說難聽點,就是個鐵皮盒子。
里頭就一張吱呀亂響的雙層鐵架床,一張用木板搭的破桌子,還有兩個掉漆的綠色鐵皮柜子,一人一個。
我睡下鋪,阿梅睡上鋪。
我這個人,比較糙,不太講究。
脫下來的臭襪子,有時候就隨手扔在床底下。
阿梅不行,她特別愛干凈。
她剛搬進來的時候,就把我們那個小小的工棚,從里到外,給打掃了一遍。
她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一塊舊窗簾布,往我們那張破桌子上一鋪,桌子上再放個她撿回來的罐頭瓶子,里頭插上幾根不知名的野花。
你還別說,這么一弄,那破工棚,還真就有了一點家的樣子。
她雖然不愛說話,可人心不壞。
有一次,我不知道是著了涼還是怎么了,在井下干活的時候,就感覺渾身發冷,頭重腳輕的。
等我下了班,回到工棚,就發起高燒來了,燒得我迷迷糊糊的,躺在床上一動都動不了。
是阿梅,那天晚上,一宿都沒睡。
她一會兒用冷毛巾,給我敷額頭降溫,一會兒又給我倒水喝。
后來,看我燒得越來越厲害,她二話不說,就把她自己那個鐵皮柜子給打開了。
我看到,她從一堆破舊的衣服底下,拿出來一個小布包,從里頭數出來幾十塊錢。
那錢,都是些一塊兩塊的零錢,看得出來,是她攢了很久的。
她把那錢塞給我,讓我第二天別下井了,去礦上的醫務室,買點藥打個針。
還有,每次礦上發工資的那天,我都會從我的工資里頭,偷偷抽出個一百來塊錢,塞到她枕頭底下。我跟她說,這是“家用”,讓她買點好吃的,改善改善伙食。
她每次,都會嘴上罵我“多管閑事,你自己的錢自己留著娶媳婦”,可第二天,我們的飯桌上,準保就會多出來一盤炒臘肉,或者一鍋燉雞。
她會把肉都夾到我的碗里,說她不愛吃,讓我多吃點,補補力氣。
阿梅的手,也跟別的女工不一樣。
她在井下開絞車,那絞車的操作桿,又硬又澀,時間長了,手上全是厚厚的老繭和血口子。
可我發現,阿梅的手上,雖然也有傷,但是沒有那種干粗活的人,特有的厚繭。
她的手,看著反而還有點細嫩,不像個干了幾年活的礦工。
有一次,我看到她那個絞車的剎車片有點問題,就趁著檢修的時候,幫她給修好了。
結果,她還挺不高興,說我多管閑事。
后來,我才從別的工友那里聽說,她那個絞車,之前出過事,夾斷過一個老師傅的手指頭,所以沒人敢開,她才接了這個活兒。
她這個人,就是這樣,嘴硬,心軟。
她從來都不提她自己的事。
我們工棚里的人,有時候也會開玩笑地問她,是哪里人啊?家里還有啥人啊?為啥一個女人家,跑來干這個?
她每次,都只是笑笑,說她是外地來逃難的,家里沒人了。
問得多了,她就煩了,直接就拉下臉,不理人了。慢慢地,大家也就不再問了。
我只知道,她叫阿梅。
至于她姓什么,是哪里人,我一概不知。
有時候,天氣好的晚上,她會一個人,搬個小板凳,坐在工棚外面,看著天上的月亮發呆。那時候,她的眼神里,會流露出一種我看不懂的,很深很深的憂傷。
03
那天天氣不好,下井前,天就陰沉沉的,跟要塌下來一樣。
井下的巷道里,也比平時更悶,空氣像是凝固了,讓人喘不過氣。
老礦工都說,這種天氣,最容易出事。
我的右眼皮也一直在跳,心里頭總覺得有點發慌。
可工期催得緊,隊里為了趕產量,已經連續好幾天加班加點了。
大家伙兒雖然嘴上抱怨,但誰也不敢真的歇下來。
我剛打完一個炮眼,正準備往里頭裝填炸藥,突然,腳下的地,毫無征兆地猛烈晃動了一下,就像地震一樣。
巷道頂上,“簌簌”地往下掉煤渣和石子。
我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一聲“不好”,憑著本能就往巷道壁上一撲。
幾乎是同時,巷道深處,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悶響,比我放過的任何一炮都要響。
那聲音,像是有一頭巨獸,在地心深處發出了一聲憤怒的咆哮。
緊接著,巷道里所有的照明燈,在一陣劇烈的閃爍后,“啪”的一聲,全都滅了。
世界,瞬間被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和死寂給吞沒了。
這種絕對的黑暗,比任何怪物都可怕。
我甚至能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聲。也就幾秒鐘的工夫,黑暗中就爆發出了各種驚恐的尖叫和哭喊。
“塌方了!塌方了!”
“我的娘啊!救命啊!”
“出路被堵死了!我們出不去了!”
恐慌就像會傳染的病,一下子就讓整個巷道亂成了一鍋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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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像沒頭的蒼蠅一樣亂跑亂撞,有人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都他娘的別慌!給我站住了!”危急關頭,我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用盡全身的勁兒,嘶吼了一聲。
我的聲音在巷道里回蕩,總算把大部分人的魂兒給喊了回來。
我摸索著打開自己頭上的礦燈。
一道慘白的光柱,像一把利劍,劈開了濃稠的黑暗。
我晃了晃光柱,大聲喊道:“都把礦燈打開!不想死的就別亂跑!靠著墻,清點人數!”
也許是我平時在隊里還有點威信,也許是大家在絕望中急需一個主心骨。
我的話起了作用,十幾道光柱,陸陸續續地在黑暗中亮了起來,雖然晃來晃去,但總算有了光。
大家背靠著背,慢慢聚攏到我身邊。
就在這時,我聽到了“嘩嘩”的水聲。
我用礦燈往腳下一照,倒吸了一口涼氣。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冰冷的、黑乎乎的臟水,已經沒過了我們的腳踝,而且還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上漲。
“是……是透水……”一個年輕工友的聲音帶著哭腔,牙齒都在打顫。
這兩個字,像兩把重錘,狠狠地砸在了每個人的心上。
塌方,我們還有可能等到救援;可要是透水,水一旦灌滿了整個巷道,我們就只有死路一條。
絕望,像冰冷的水一樣,漫過了所有人的頭頂。
連我也覺得手腳冰涼,腦子里一片空白。
就在這片死寂之中,一個清冷又鎮定的聲音響了起來:“大力,別急,讓我想想。”
我猛地回頭,是阿梅。
她不知道什么時候走到了我身邊。
礦燈的光照在她臉上,她的臉也很蒼白,嘴唇緊緊地抿著,但那雙眼睛,在黑暗中卻亮得嚇人,沒有一絲一毫的慌亂,反而透著一股讓人心安的力量。
她不像其他人那樣六神無主,而是走到巷道的巖壁邊上,伸出手,用手指關節,有節奏地在巖壁上敲打著,然后側著耳朵,仔細地分辨著回聲。
她的舉動,讓所有人都看呆了。
“這條巷道,在修建的時候,為了保證通風,在北側的巖壁后面,應該預留了一條通往上層老采區的廢棄通風口。這個通風口的位置很高,水應該淹不到那里。”她一邊敲打,一邊冷靜地分析著,聲音不大,卻清清楚楚地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里。
“你怎么知道這些的?”我震驚地問。
這都是礦上的工程機密,別說我們這些普通礦工,就連一些老隊長都未必清楚。
阿梅沒有看我,她的眼睛依舊專注地盯著巖壁。
“以前在礦上的資料室幫忙整理過圖紙,有點印象。”她淡淡地解釋了一句,然后指著前方幾十米處的一個拐角,“現在沒時間解釋了,如果我沒記錯,通風口就在那個拐角后面。信我,就跟我走!”
在生死關頭,也容不得我們多想。
她的冷靜和篤定,就像是黑暗中的一根救命稻草。我第一個響應:“我信你!大家伙兒,都跟上!聽阿梅的!”
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齊腰深的水里艱難前行。
水越來越冷,也越來越深,幾乎快要沒到我們的胸口。
每個人都咬著牙,憑著求生的本能,緊緊地跟著阿梅。
她判斷得一點都沒錯。
在那個拐角后面,我們摸索了半天,真的在一人多高的巖壁上,找到了一個被碎煤塊和爛木頭半堵住的洞口。
洞口不大,也就勉強能容一個人鉆過去。
“就是這里!”阿梅喊道。
大家伙兒像是看到了希望,也不顧上冷和累了,手忙腳亂地開始清理洞口的雜物。
就在我們清理得差不多,準備讓阿梅第一個鉆進去的時候,頭頂上的巖石,突然傳來一陣令人牙酸的“咔咔”聲,幾塊臉盆大的石頭,混著煤渣,直直地就朝著阿梅的頭頂砸了下來!
我當時腦子一片空白,什么都來不及想,一個箭步沖過去,把她死死地護在身下。
“轟”的一聲,一塊大石頭,結結實實地砸在了我的左胳膊上。
一陣鉆心的劇痛傳來,我感覺自己的骨頭都斷了。
但我不敢松手,死死地抱著阿梅,用后背擋住了剩下的碎石。
“大力!你怎么樣!”阿梅在我懷里驚叫道,聲音都變了調。
“我……我沒事!”我咬著牙,感覺眼前直發黑。
工友們七手八腳地把我們拉開,扶著我們鉆進了通風口。
這條廢棄的巷道,又窄又陡,充滿了霉味,但沒有水。我們安全了。
我靠在墻上,疼得渾身都是冷汗。
阿梅撕下自己衣服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幫我包扎流血的胳膊,她的手在抖,眼淚一顆一顆地掉下來,砸在我的手上,比傷口還燙。
我看著她,咧開嘴,笑了:“哭啥……我這輩子,能護著你一次,值了。”
這次生死考驗,讓我們之間那層薄薄的窗戶紙,徹底捅破了。
我心里認定了,這輩子,我就是要跟這個女人在一起,不管她有什么樣的過去。
04
那次透水事故,死了好幾個兄弟。
礦上賠了點錢,停產整頓了幾個月,然后,就又像沒事人一樣,繼續開工了。
我們的日子,又回到了原來的樣子。
每天下井,上井,吃飯,睡覺。
我和阿梅,還是住在那間小小的工棚里。
不過,從那次出事之后,她主動從上鋪,搬到了下鋪。
她說,我胳膊上有傷,睡下鋪,方便。
我的胳膊,養了小半年,才總算好了,就是留下了一道長長的,像蜈蚣一樣的疤。
一晃,好幾年就過去了。
就在我以為,我們會就這么,在這個黑乎乎的煤礦井下,挖一輩子煤,過一輩子這種苦日子的時候,一個消息,像顆炸彈一樣,在我們礦上炸開了。
礦上,要關了。
說是,我們這個礦,地下的煤,已經被挖得差不多了,資源枯竭了。
再加上前幾年老出安全事故,上面查得嚴,所以,總公司決定,把我們這個礦,給徹底關閉了。
所有的工人,都將被遣散。
這個消息,對我們這些把一輩子都押在了這個煤礦上的工人來說,簡直就是晴天霹靂。礦關了,我們能去哪兒?我們除了會挖煤,還會干啥?
整個礦區,都人心惶惶的。
可我,王大力,心里頭,卻反而覺得,這是個機會。
那天晚上,我特意去礦上的小賣部,打了半斤白酒,還買了一只燒雞。
回到工棚,我和阿梅,就著一盞昏暗的電燈泡,吃著我們這幾年來,最豐盛的一頓“最后的晚餐”。
我喝了點酒,膽子也大了。我興奮地,滿臉通紅地,對阿梅說:
“阿梅,你聽我說。等過幾天,礦上發了遣散費,我們就不干這個了。這個鬼地方,我早就待夠了。”
“我帶你回我老家。我們老家,雖然窮,但是山清水秀的,比這里好多了。我這些年,也攢了點錢,加上遣散費,足夠我們在村里,蓋三間大瓦房了。我們再開個小賣部,賣點煙酒糖茶。我娶你,我們倆,就安安穩穩地,好好過日子。你說,好不好?”
我一邊說,一邊幻想著未來的好日子,心里頭美滋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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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等著阿梅,像往常一樣,罵我“凈想美事”,或者,害羞地點點頭。
可她,沒有。
她聽著我的話,沒有抬頭看我,也沒有跟我斗嘴。
她只是低著頭,默默地,一口一口地,吃著碗里的飯。
昏暗的燈光,照在她臉上,她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種我從來沒見過的,特別復雜的,說不清楚是悲傷還是無奈的情緒。
過了很久,她才抬起頭,看著我,輕聲地說了一句:
“大力,你是個好人。”
到了礦工們領遣散費,陸陸續續離開的日子了。
整個礦區,一片混亂。
到處都是收拾行李,準備走的人。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子離別的傷感和對未來的迷茫。
我領到了一筆遣散費,不多,也就幾萬塊錢。可對我來說,這已經是一筆巨款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那筆錢,用一個塑料袋包了好幾層,然后,縫在了我最貼身的那件舊棉襖的內口袋里。
我心里頭,熱乎乎的。我仿佛已經看到了,我和阿梅,回到老家,蓋新房,開小店,過好日子的情景。
我興沖沖地,幾乎是一路小跑著,回到了我們那個小工棚。
我準備,帶著阿梅,一起去鎮上,坐那趟回我老家的長途汽車。
可當我推開那扇,已經有點變形了的,薄薄的鐵皮門時,我愣住了。
工棚里,空蕩蕩的。
屬于阿梅的東西,全都,不見了。
她那個小小的,有點掉漆的鐵皮柜子,門敞開著,里頭空空如也。
她睡過的那張上鋪,床板上,只剩下幾根稻草。
她平時用來喝水的那個,印著“勞動最光榮”的搪瓷缸子,也不見了。
整個工棚,除了我的東西,所有屬于她的痕跡,都消失得干干凈凈。
就像,她從來沒有在這里生活過一樣。
我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
我沖到她的那個鐵皮柜子前,發了瘋一樣地,在里頭翻找著。
最后,我在柜子的最里層,找到了一張折疊起來的,小紙條。
那張紙條,是一張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很普通的橫格紙。
上面,用一種我從來沒見過的,很娟秀,很好看的字體,寫著幾個字:
“大力,對不起,忘了我吧。”
紙條的下面,還壓著一沓錢。
我拿起來數了數,不多不少,正好是我這幾年,陸陸續續“塞”給她的,所有的“家用”。一分都不少。
阿梅,就這么,不辭而別了。
05
我瘋了一樣地,沖出了工棚。
我見人就問:“哎,你看到阿梅了嗎?就是跟我一個工棚的那個阿梅!”
可所有的人,都搖著頭。他們說,沒看到。
我問遍了所有我認識的,跟阿梅說過話的工友。
可他們,都不知道阿梅去了哪里。
他們甚至,連阿梅的真名叫什么,是哪里人都不知道。
我就像個無頭蒼蠅一樣,在整個礦區里,跑來跑去地找。
我把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可她,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
我拿著她留下的那張,唯一的一張字條,一個人,坐著車,去了離我們礦最近的那個小縣城。
我在那個陌生的小縣城里,像個傻子一樣,待了好幾個月。
我每天,就去火車站,長途汽車站,那些人多的地方,蹲著。我就想,萬一,能讓我再碰到她呢?
我實在是想不通。
為什么?
到底是為什么?
我們倆,不是說好了,要一起好好過日子的嗎?我們倆,不是一起,從那該死的透水事故里,死里逃生出來的嗎?我們倆,不是……
我想了無數個理由,可一個都說不通。
最后,我身上的錢,快花光了。
我心灰意冷了。
我最終,還是一個人,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了我那個,已經離開了很多年的,貧窮的老家。
我用那筆,阿梅沒有帶走的遣散費,在村里,蓋了三間亮亮堂堂的大瓦房。
可是,我沒有開小賣部。
因為那個,說好了要跟我一起,當老板娘的人,不見了。
我在家里渾渾噩噩地待了小半年。
最后,我跟著我們村里的一個施工隊,去了省城,成了一名,在工地上砌墻的,建筑工人。
我心里頭,還存著那么一點點,不切實際的幻想。
我想,省城這么大,人這么多,或許,有一天,我能在這茫茫人海里,再碰到她。
06
一晃,兩年就過去了。
我從一個連腳手架都不敢上的新手,變成了一個手藝熟練的大工。
這兩年里,我沒日沒夜地干活,砌墻,抹灰,搬磚。
我把自己,弄得很累很累。因為只有在累得像條死狗一樣的時候,我才不會,在夜里,夢到那個,叫阿梅的女人。
那天,天氣特別熱。太陽火辣辣地,烤著大地。
我正在我們承建的那個,省城里最高檔的一個住宅區工地上,干活。我光著膀子,站在幾十米高的腳手架上,正低著頭,聚精會神地,砌著墻。
汗水,順著我的臉,往下流,流到眼睛里,澀得我睜不開眼。
就在這個時候,一輛黑色的,擦得锃光瓦亮的小轎車,緩緩地,開進了我們這個塵土飛揚的工地上。那輛車,一看就很貴,跟我們工地上那些拉磚拉水泥的大卡車,格格不入。
車門開了。
從車上,下來了好幾個人。
走在最中間的,是一個穿著一身剪裁得體的白色職業套裙,看起來特別有氣場,特別干練優雅的女人。
她是這個項目的開發商代表,是我們的“甲方爸爸”。聽我們工頭說,是個惹不起的大人物。今天,是來我們工地上,視察工程進度的。
我當時,也沒太在意。
這種大老板,跟我們這種最底層的工人,那是兩個世界的人。
我低著頭,繼續干我手上的活。
那個女人,在一群人的簇擁下,走到了我們正在蓋的這棟樓的下面。她抬起頭,好像是在看我們這棟樓的整體結構。
她的目光,無意識地,從那些高高低低的腳手架上,掃了過去。
就在那一瞬間,她的目光,和我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
我手里頭,那把沉甸甸的,抹著水泥的泥刀,“哐當”一聲,從我手里滑了下去,掉在了我腳下的木板上,發出了刺耳的響聲。
我整個人,就像是被雷給劈中了一樣,僵在了原地。我的大腦,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