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某年的臘月,漢口北郊黃陂縣三里橋鎮,寒風卷著雪粒子,打得老祠堂的窗欞啪啪作響。祠堂里卻暖烘烘擠滿了人,中間燒著三盆炭火,鎮上老少爺們正聽前清老秀才周先生講古。周先生捧著黃銅水煙袋,瞇眼道:“要說咱黃陂,那可是藏龍臥虎之地,遠的不說,眼下北京城里那位黎元洪大總統,就是咱黃陂人!”
角落里蹲著抽旱煙的老漢周二福突然嘿嘿一笑:“黎宋卿啊,我認得哩。”
滿堂頓時哄笑起來。周先生拿煙袋桿敲敲板凳:“二福,你又吹牛!人家是大總統,你是個種地的,咋就認得了?”周二福不慌不忙磕磕煙鍋:“光緒二十二年,我在武昌當兵吃糧,他那時是護軍營一個幫帶。有回打麻將,他輸得精光,還問我借過三塊大洋哩!”
這話又引來一陣笑鬧。突然祠堂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寒風裹著幾個人影闖進來。為首的是個滿臉橫肉的漢子,披著黑大氅,腰間鼓囊囊別著家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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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二福是哪個?”橫肉漢子聲音沙啞。
祠堂里頓時鴉雀無聲。周先生忙起身作揖:“敢問好漢是...”
旁邊閃出個瘦高個:“這是漢口洪幫的劉三爺!找周二福問點陳年舊事。”
周二福慢慢站起來,臉上皺紋在火光中更深了:“我就是,劉三爺有何見教?”
劉三爺上下打量這個粗手大腳的老農,冷笑道:“你說你認識黎元洪?還借過他三塊大洋?”
“隨口閑扯,當不得真。”周二福垂下眼皮。
“巧了!”劉三爺一屁股坐在祠堂正中的太師椅上,“黎元洪如今是北京的大總統,我們洪幫有批兄弟被扣在武昌監獄,正要尋個門路。你既然認得,就勞煩走一遭,讓黎大總統寫個條子放人。”
周二福搖頭:“我個種地的,哪見得到大總統?”
劉三爺突然掏出手槍“啪”拍在桌上:“見不到?那你就是吹牛扯謊,耍弄洪幫!按江湖規矩,該割舌頭!”祠堂里人人變色。周先生忙打圓場:“三爺息怒!二福老糊涂了,您大人大量...”
劉三爺卻不理睬,死死盯住周二福:“見,還是不見?”
沉默半晌,周二福忽然抬頭:“見是見得到,不過大總統日理萬機,總不能空手去。洪幫的兄弟,可有膽量打個賭?”
劉三爺一愣:“打什么賭?”
周二福慢悠悠裝了一鍋煙:“我若能討來黎總統的親筆信,洪幫就出錢給三里橋修座橋,這些年蹚水過河,淹死不少人了。若討不來,我周二福任憑處置。”劉三爺哈哈大笑:“好!你若真能討來,莫說修一座橋,修三座都成!但要是討不來...”說著瞥了眼桌上的槍。
“一言為定。”周二福吐出煙圈,“開春化凍前,必定回來。”
當夜,周二福收拾個小包袱,揣上全部積蓄——七塊大洋,又特意將墻角腌菜壇子倒空,從底下掏出個油布包塞進懷里。兒媳擔憂道:“爹,您真去北京啊?那黎元洪如今是大總統,豈是尋常人見得著的?”周二福笑笑:“總得試試,不然劉三爺那關過不去。”說罷戴上破氈帽,拄著棍子消失在風雪中。
從黃陂到北京,千里之遙。周二福買不起全程車票,就半走半搭車,夜里宿在破廟或農家檐下。到北京城時,已是臘月二十八,年關將近。
黎元洪的總統府在新華門內,衛兵荷槍實彈。周二福剛靠近就被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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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大總統?”衛兵打量著這個滿身風霜的多土老漢,“有預約嗎?”
周二福搖頭:“我是他老鄉,黃陂三里橋的,姓周。”衛兵擺手:“去去去!大總統的老鄉多了,個個都見,還辦不辦公了?”
接連三天,周二福都在總統府外轉悠,根本靠不近。盤纏將盡,只好在城外找了個破廟暫住,與幾個乞丐擠在一起。
除夕夜,北京城爆竹聲聲。周二福蹲在廟門檻上,望著總統府方向的燈火,掏出懷里的油布包摩挲著。旁邊老乞丐笑道:“老哥,也想吃總統府的筵席?”周二福嘆氣:“不瞞你說,我認識黎元洪哩。”老乞丐嗤笑:“我還認識袁世凱呢!他死了我還去哭過喪,賺了五十銅子兒!”周二福不再多說,小心打開油布包。里面是張發黃的麻將牌——一條“幺雞”,背面有暗紅斑點,似陳年血漬。
正月初六清晨,機會來了。總統府側門駛出輛黑色轎車,周二福一眼瞥見后座那人方臉濃眉,正是黎元洪!他不及多想,猛地沖出攔車。
刺耳的剎車聲中,衛兵一擁而上按住周二福。他卻高舉那張麻將牌,大聲喊道:“黎幫帶!黃陂周二福來還債了!”車門打開,黎元洪踱步下車,皺眉打量這個白發蒼蒼的老漢:“你是...”
周二福喘著氣:“光緒二十二年,武昌小東門麻將館,您輸光了,問我借了三塊大洋。你說‘茍富貴,勿相忘’,我周老幺可沒忘!”
黎元洪愣怔片刻,突然擊掌:“周老幺!那個槍法奇準的周哨長!”
“正是卑職!”周二福眼眶發熱,“當年您還是幫帶,如今都是大總統了。”
黎元洪忙扶起他:“快起來!這些年可好?怎么找到北京來了?”周二福苦笑:“鄉下遭災,實在活不下去,來求大總統賞碗飯吃。”他隱去洪幫之事,只道家鄉艱難。黎元洪感慨萬千,當即邀周二福進府。
席間聽聞黃陂鄉情,黎元洪嘆息道:“我雖居高位,卻常念故鄉啊。”遂讓秘書取來三百大洋:“這些錢拿去,置幾畝地,好好過日子。”周二福卻不接銀元,突然跪地:“總統若要周濟,求您給家鄉修座橋吧!三里橋年年發大水,淹死不少鄉親。我周二福寧可不要一分錢,只求一座橋!”
黎元洪動容,親自扶起他:“快起來!修橋鋪路乃積德之事,我豈有不允之理?”當即命人備紙墨,親自寫信給湖北省長,撥專款為三里橋修橋。周二福收好信,又小心翼翼掏出那張幺雞牌:“當年您輸急了眼,押了這塊牌說值三塊大洋。如今債還清了,物歸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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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元洪摩挲著麻將牌,忽然眼尖:“這背面...是血?”周二福點頭:“當年您借我三塊大洋剛走,麻將館就遭亂兵打劫。我護著錢,腿上挨了一刀,血濺牌上。養了三個月傷,這三塊大洋,可是用命守住的。”
黎元洪肅然,良久鄭重收起牌:“這牌我收下了,警醒勿忘微時故人。”又特意取來總統府專用信箋,另寫一紙:“此信予你防身。見字如晤,持信者乃我黎元洪故交,各方宜予方便。”
周二福回到黃陂時,已近二月二龍抬頭。劉三爺早等得不耐煩,聞訊帶人直撲周家。
“信呢?”劉三爺冷笑,“莫說大總統信,怕是連北京城都沒進吧?”
周二福從懷中掏出湖北省公函:“修橋批文在此。”劉三爺接過一看,果然蓋著湖北省長大印,批準撥銀元五千修三里橋。他臉色變幻,突然一把撕碎批文:“假的!定是你這老東西偽造的!”
眾人正嘩然,周二福卻不慌不忙又掏出一信:“這張也是假的?”
劉三爺接過,見是總統府專用箋,上書黎元洪親筆:“見字如晤,持信者乃我黎元洪故交,各方宜予方便。”落款還蓋著“黎元洪印”。劉三爺頓時汗出如漿。洪幫雖橫,卻不敢與總統府作對。僵持間,忽聽門外汽車聲響,幾個官差快步進來:“哪位是周二福先生?省府特派員來商修橋事宜,聽說批文被毀?”劉三爺面如土色,忙賠笑:“誤會!全是誤會!批文是不小心撕破的,洪幫愿全額出資修橋,不敢勞省府破費。”
待官差走后,劉三爺對周二福拱手:“周老爺深藏不露,劉某得罪了!橋我們修,還望周老爺在總統面前美言幾句。”周二福卻道:“橋要修,但非洪幫出資。總統批的款,一分不會少。只請三爺傳句話:黎總統雖菩薩心腸,卻也有金剛手段。洪幫兄弟,好自為之。”
后來三里橋果真修起一座石橋,百姓喚作“總統橋”。而周家一直珍藏那封總統府手諭,卻從不張揚。只有橋頭下棋的老人偶爾說起:黎菩薩打賭贏梟雄,全因不忘微時一諾千金。
那枚沾血的幺雞牌,后來一直擺在黎元洪書房中,直至他晚年退隱天津,還時常對客說起:“人這一生,富貴時不忘貧賤交,才是最難得的牌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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