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的勝利：千人送別“雞排校長”苗本臣

總有些人的離開，會讓人忍不住翻翻舊賬，算算這個時代欠下的債。

作者| 磊叔
編輯 | 磊叔
題圖 | 苗本臣

苗本臣校長去世的消息，在一個平平無奇的周末清晨傳來。五十四歲，主動脈夾層手術后剛一周，生命就這么倉促地畫上了句號。他兒子在訃告里寫得很克制，只說父親“一生撲在工作上，忙得顧不上身體”。但懂行的人都明白，這話里藏著多少欲言又止。

一、雞排、糖果與校門口的石頭

那段“搶雞排”的視頻，至今還烙在很多人的記憶里。學生假裝問“校長吃不吃雞排”，趁他搖頭的工夫迅速夾走雞排，老頭兒佯裝去搶粽子反擊，反被學生連盤子端走。這段視頻能火，大概是因為它戳中了一個共識：在中國的中小學里，能和學生坐在一桌吃飯、還敢互相搶肉的校長，實在比野生大熊貓還稀罕。

但苗本臣的“特別”，恰恰是由無數個“平常”堆起來的。他每天雷打不動站在校門口迎接學生，口袋里總揣著糖果；他執教三十多年，從第一批已年過四十的學生，到剛會寫拼音的娃娃，提起他都能說出個一二。有人記得他雨天撐著傘把學生一個個送進教學樓，有人記得他批評人時先說“你這孩子啊……”再摸塊糖塞過去。這些瑣碎小事，像校門口那塊被踩得發亮的石頭，日復一日磨出了教育最原始的質地——信任。

可現實往往比劇本更荒誕。一個能讓學生敢搶雞排的校長，自己卻搶不回健康。他去世前做的主動脈夾層手術，是種兇險的病，醫學資料里總寫著“過度勞累是誘因之一”。他走后，家長群里有人說：“再也看不到苗校長在校門口迎接孩子了。”這話聽著耳熟——像極了2007年東臺市那位因過勞死卻無法認定工傷的李華老師的故事。當時的規定冷冰冰地寫著：“突發疾病死亡需在48小時內搶救無效”，而李華老師撐了64天。

二、螺絲釘與稻草堆

教育系統像個巨大的精密儀器，校長和老師是擰在最外面的螺絲釘。看著光鮮，實則承重。調查顯示，近八成教師每天工作時間超8小時，但用在教學上的不足三小時。其余時間去哪了？填表、迎檢、公眾號推文、反詐宣傳、心理普查……苗校長所在的民辦學校，老師平均工時超過12小時。

這場景何其熟悉。當形式主義任務像稻草一樣壓下來，再結實的駱駝也得晃三晃。去年寧夏政協一份調查顯示，教師群體焦慮、抑郁檢出率顯著高于普通人群，三成存在嚴重職業倦怠。但詭異的是，所有人都默認這是“常態”——就像默認學生必須熬夜刷題，老師必須帶病上課。

苗校長的兒子說父親“善良到連小蟲都不忍傷害”，這話讓我想起《獸血沸騰》里的劉震撼，一個滿身缺點卻總在關鍵時刻扛起責任的匹格族英雄。現實中的校長們何嘗不是如此？他們被期待成完人，要管安全、抓成績、搞創新、平輿情，最后連自己喘口氣的時間都成了奢侈品。

三、幸存者與星辰

出殯那天，來了上千人。有他教的第一批學生，如今已人到中年；有舉著雞排的孩子，哭著說“這次我要把雞排給他”。網上有人發起“在校門口放一塊雞排”的活動，這場景讓人想起《質量效應》里的joker——那個在末日危機里還堅持講段子的飛行員。幽默從來是抵抗重壓的最后盾牌。

但吊詭的是，我們的系統總在獎勵“犧牲者”。李華老師去世后，媒體稱贊她“好人，好老師”；苗校長走后，報道強調他“兢兢業業”。這種頌揚背后，是否在無意間默許了過度付出的合理性？21世紀教育研究院的熊丙奇說得直白：非教學負擔過重，會讓教師把形式主義作風傳遞給學生。這話反過來理解：如果一所學校的校長必須靠透支生命來證明價值，那這套評價體系本身就需要一場手術。

苗校長去世前一個月，貴陽剛推出教師減負20條清單，四川天府新區也發文要“過濾不必要事項”。政策總是在亡羊之后補牢，但有些羊，終究是回不來了。

四、守望者的遺產

“苗校長沒留下宏篇理論，但他的雞排、糖果和校門口的守望，比任何口號都更精準地刺中教育的本質——關系的建立。”陌生網友的評論，勝過任何一篇官方悼詞。

他走后，一個學生在留言里寫：“能讓孩子敢搶雞排的校長，本質是信任的勝利。”苗本臣們用最樸素的方式證明了：真正的改變，從來不需要豪言壯語，它藏在每天早上的點頭微笑里，藏在一塊被搶走的雞排里，藏在你敢讓學生湊近你開玩笑的底氣里。

此刻，無數學校門口仍站著無數個“苗校長”。他們或許正被表格、會議、評比壓得喘不過氣，但只要還能伸手接住學生遞來的糖，教育就還有救。而我們要做的，不僅是給他們的口袋補上糖果，更是拆掉那些壓垮他們的稻草堆。

月光照在濟南里仁學校的校門上，以后不會再有個矮胖老頭在那兒發糖了。但你看，每個接過糖的孩子，眼里都落進了一顆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