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咱爹的透析費該交了。"
王鐵蹲在工地鐵皮棚門口,手里捏著縣醫院催款單,聲音壓得低低的。他哥王鋼正扒拉著飯盒里的白菜燉粉條,聞言筷子"當啷"一聲掉在水泥地上。
"多少?"王鋼撿起筷子在褲腿上蹭了蹭。
"三千八。"王鐵把單子展開,上面蓋著鮮紅的欠費章,"護士說再不交錢,下周的透析就要停了。"
王鋼盯著單子上的數字,喉結動了動。他們兄弟在建筑工地綁鋼筋,大太陽底下干十小時才掙一百五。自打去年爹查出尿毒癥,新農合報銷后每月還要自費五千多,家里能賣的都賣了。
工棚里熱得像蒸籠,王鋼的后背洇出大片汗漬。他摸出半包紅雙喜,遞給弟弟一根,自己那根在指間轉了三圈才點上。"鐵子,咱得想個招。"他吐出口煙,瞇眼望著遠處正在澆筑的樓盤,"這樣下去,爹撐不過這個冬。"
王鐵沒吱聲,只是把煙吸得滋滋響。他想起上周村里李勝利說的"快錢"——夜里去河灘吸鐵砂。
"鐵子哥,鋼子哥,聽說叔的病又重了?"李勝利在村口小賣部門口攔住他們,遞來兩瓶冰啤酒,"鋼廠現在收鐵砂,四塊錢一斤。我表弟在環保局,最近查得松……"
王鋼當時就把啤酒撂柜臺上:"勝利,你這人嘴里沒句實話。"
李勝利也不惱,掏出手機劃拉幾下:"你瞅瞅,趙家溝那幫人干了倆月,五菱宏光都開上了!"屏幕上,幾個戴草帽的漢子正往卡車上裝鐵砂。
王鐵記得哥哥盯著那張照片看了足足半分鐘,最后只說了句"再說吧",拽著他就走。但他分明看見,哥哥的手在抖。
"哥,勝利說的那事..."王鐵碾著煙頭。
"閉嘴!"王鋼突然暴喝,聲音大的讓隔壁棚的工友探出了頭。他揪著弟弟走到料堆后面,壓低聲音:"那是要坐牢的!去年馬家莊抓了六個,現在還沒放出來!"
王鐵不吭聲了,只是盯著地上爬的螞蟻。半晌才說:"可今兒大夫說了,爹的肌酐到九百了……"
王鋼手里的煙"啪"地斷了。夕陽把兄弟倆的影子拉得老長,像兩根歪斜的電線桿。
![]()
第二天晌午,王鋼把弟弟叫到水泥攪拌機后面,從手機里調出張地圖。"我打聽過了,"他嗓子發干,"下游老河套那兒砂層厚,勝利說...用磁鐵吸,一晚上能弄百十斤。"
王鐵心跳得像打樁機:"哥,我們怎么干..."
"就干五回,"王鋼打斷他,"湊夠爹三個月的藥錢就收手。"他說得斬釘截鐵,眼睛卻盯著遠處塔吊上的安全標語。
當晚,兄弟倆謊稱爹病重,跟工頭預支了半個月工資。
李勝利早等在村東廢磚窯,三輪車上蒙著雨布。掀開來,是兩臺焊著銅線圈的螺紋鋼。
"最新款電磁鐵,"李勝利拍著發黑的鋼管,"接上電瓶,吸力比老式的大三成。現錢交易,不留賬。"
王鋼試了試重量,少說二十斤。他想起小時候爹帶他們摸泥鰍,河灘上全是圓溜溜的鵝卵石。現在他們要像抽血似的,把河床里的鐵砂吸出來。
"明晚動手,"王鋼嗓子發緊,"就咱倆,別帶外人。"
頭一晚順得出奇。秋蚊子嗡嗡叫,老河套靜得能聽見魚跳。兄弟倆穿著下水庫摸魚的膠皮褲,舉著嗡嗡響的電磁鐵。王鋼教弟弟沿著河床慢慢掃,每隔十分鐘就斷電,把吸滿鐵砂的鋼管往塑料布上磕,黑黢黢的鐵砂下雨似的往下掉。
"哥,這比搬磚輕省多了!"王鐵看著堆成小山的鐵砂,眼睛發亮。短短幾個小時竟裝滿了六個大編織袋。
李勝利開著小貨車來收,當場點給他們兩千四百塊。王鐵蘸著唾沫數錢時,聽見自己太陽穴突突跳。這頂上他們大半個月工資。
回工地的路上,王鐵掰著指頭算:"再干四天,爹半年的藥錢都夠了!"王鋼沒搭腔,只是把三輪車蹬得飛快。后視鏡里,月光照著坑坑洼洼的河灘,像長了癩瘡。
第三天夜里差點出事。他們正吸得起勁,上游突然有手電光晃過。王鋼拽著弟弟趴進蘆葦蕩,冰涼的河水灌進膠皮褲。等燈光走遠,王鐵發現哥哥的嘴唇白得像紙。
"是巡河的,"王鋼牙齒打戰,"明晚別來了。"
"怕啥?又沒逮著!"王鐵不以為然,"再說勝利講了,環保局這個月都在查造紙廠..."
王鋼望著黑沉沉的河水,想起早晨爹縮在病床上的樣子。老爺子瘦得只剩把骨頭,還惦記著家里的玉米:"鋼子啊,地里的草該除了..."
"再干兩晚,"王鋼最終妥協,"就兩晚。"
河砂比他們想的脆弱。第七天深夜,王鐵突然陷進齊腰深的旋渦。王鋼拼命拽他上來,倆人手電照見河床上猙獰的裂痕,像張開的血盆大口。
![]()
"哥,這河...要塌了?"王鐵聲音發飄。
王鋼沒答話,默默拆解電磁鐵。回程路過"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標語牌,他別過了臉。
第二天村里炸了鍋。早起放鴨的老孫頭發現老河套塌了二十多米,下游三百畝晚稻斷了水。村主任帶著鎮水利站的人勘察,撿到了半截斷裂的電磁鐵。
"斷子絕孫的勾當!"村口大槐樹下,婦女主任罵得唾沫橫飛,"為幾個錢把子孫飯都吃了!"
王鋼低頭快步走過,懷里揣著剛取的藥錢。衛生院走廊上,他聽見兩個護士嘀咕:"聽說偷采鐵砂的把河床挖空了,防汛辦要嚴查..."
病床上,爹突然抓住他手腕:"鋼子,咱再窮不能缺德啊!"
王鋼手一抖,繳費單飄落在地。彎腰去撿時,眼前閃過塌陷的河床、干裂的稻田,還有爹常說的"做人要講良心"。
那晚兄弟倆吵得兇。王鐵非要再去一次,湊夠爹的腹透押金;王鋼卻把電磁鐵砸成了廢鐵。
"你瘋啦?"王鐵紅著眼吼,"爹等錢救命呢!"
"就是給爹積德!"王鋼聲音更大,"你想讓爹背著罵名進棺材?"
爭吵被暴雨打斷。雨下得像天河決了口,后半夜村里大喇叭突然喊:"緊急通知!老河套決堤,下游王畈村立即轉移!"
王鋼一個鯉魚打挺。王畈村住著三十多戶老人孩子。他踹醒弟弟:"快!去搶險!"
他們趕到時,洪水已經漫過田埂。手電光亂晃,哭喊聲混著雨聲。王鋼看見村支書正帶人壘沙包,立刻沖過去扛袋子。
"鐵子呢?"搬了十幾袋,王鋼突然發現弟弟不見了。
"剛有人說劉奶奶困在屋里,他跑過去了!"有人指著一片汪洋。
王鋼腦袋"嗡"地一聲。那邊正是他們采砂最狠的河段!他深一腳淺一腳沖過去,遠遠看見王鐵背著老人站在齊胸深的水里。突然"轟隆"一聲,整段河岸塌陷,兩人瞬間被濁浪吞沒。
"鐵子!"王鋼嚎叫著扎進洪水。激流中他抓住弟弟的皮帶,另一只手死命摳住岸邊的老柳樹根。混濁的河水嗆進鼻腔,帶著鐵銹味的泥沙灌滿嘴巴。
"哥...撒手..."王鐵氣若游絲,"我腳被鋼筋扎穿了..."
"放你娘的屁!"王鋼罵著卻哭出聲。他想起十二歲那年王鐵掉冰窟窿,他也是這么拽著不撒手。那次爹說他們是"打斷骨頭連著筋",可現在...
不知哪來的力氣,王鋼猛地一拽,把弟弟和劉奶奶都拖上了岸。三人癱在泥地里咳水,王鐵的左腳血肉模糊。
暴雨下到天亮。決口終于堵住了,但下游莊稼全泡了湯。鎮衛生院的病床上,王鐵的腳包成了粽子,卻一直不說話。
"哥,"拆紗布那天他突然開口,"咱去自首吧。"
王鋼正在削梨,水果刀"當啷"掉地上。窗外,村民們正義務修補河堤,紅旗在風里獵獵作響。
"嗯,"王鋼撿起刀在衣襟上擦了擦,"爹的藥錢...咱再想正經法子。"
出乎意料,派出所里熱鬧得很。李勝利和五個同伙早被銬在暖氣片上,原來防汛辦盯他們半個月了。
"法盲啊!"老所長痛心疾首,"知道你們孝順,可這河是兩岸三村的命脈。你們這一挖,多少人家要絕收?"
王鋼低著頭,把八千多贓款全掏出來:"我們認罰……"
![]()
事情傳開后,村里人反應讓兄弟倆鼻子發酸。平日里罵罵咧咧的婦女主任,這時候送來一籃土雞蛋:"你爹的透析不能停,大家伙湊了點。"王畈村被救的劉奶奶兒子送來錦旗,村支書幫著申請了低保和大病救助。
最意外的是縣里一家工廠來人說,看他們肯吃苦,愿意招工。"歪門邪道走不得,"那人事部門的主管說,"但你們這膀子力氣,正經過日子差不了。"
立冬那天,兄弟倆帶著老爹做了第一次腹透。窗外飄著雪,病房暖氣片滋滋響。王鋼招呼著王鐵舉著新辦的工會證給爹看,王鐵高興地說:"開春廠里組織植樹,我和哥報名去老河套。"
老爹笑了,皺紋像花瓣舒展:"這就對嘍。人啊,不能光看腳尖那三寸地。"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