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注意力很不集中,會焦慮和思維跳躍,需要哄著自己讀書,才能夠勉強進行下去。在閱讀的時候難以理解文本,容易跳行漏字,即便沒有跳漏,不非常努力用腦的話,文字也會不留痕跡地從大腦皮層滑過……”
24歲的文手高禾很少對外透露,最近幾年,盡管她從事寫作,實際閱讀量卻少得驚人,最高產時她一天能同時寫4部連載,輸出2萬字,但輸入速度卻慢到讓她絕望。
“我的習慣就是一定要讀到理解了才罷休,一句話要看很多遍,念出來才能理解意思”,她只好一行行一遍遍地在句子下劃線,回看這些密密麻麻的標記時,卻完全想不起來讀了些什么東西。文字好像失重了,在思維空間里混亂地漂浮。
![]()
《何時是讀書天》劇照
但她以前并非如此,“印象里小時候的我,閱讀理解能力相當恐怖,就是瘋狂地汲取書本里的一切”。從識字開始,她吃飯、走路、上課都在看書,“就算書本被沒收了或是因為熬夜不睡覺、逃課去書店看書被家里人揍了,我還要繼續看,去哪里都帶著很多書,學校宿舍里也都是我的書,我一直覺得我是喜歡看書的”。她唯一能確定的是,她的閱讀障礙是在后天產生的。
我們訪談了四位讀不進書的年輕人,他們都曾具備傳統意義上優異的閱讀表現,有閱讀一手文本的自我要求,也運用著自己文藝創作的天賦,但在另一些時刻,閱讀也讓他們力不從心乃至惶惑崩潰。
他們用自己的掙扎揭示,閱讀障礙不是一種需要被馬上克服的缺陷,而更像在高速高壓、信息過載的生活中,身心系統的 “保護性反應”或“適應性調整”。因此,“閱讀復健”也不在于讀得更快更多,而在于讀懂自己與書籍之間復雜的情感糾葛,重新協調我們與文字、工作以及個體內在節奏的關系。
心流到心枯
畢業十年,大廠產品經理Coka依然記得大學開學前的雀躍。中學時代,她是個從嚴肅名著到青春文學來者不拒的典型文科生,每周都會去學校圖書室借書,習作被語文老師在年級傳閱,高三半夜在被窩里打著手電筒看小說,被同學懷疑是在挑燈夜讀,直至6月臨近高考,她還惦記著閱覽室里更新的《萌芽》。
入讀一所“985”強校的人文學院,看起來是個好兆頭。應試的管束松綁,她從小鎮文具店里精選漂亮的筆和摘抄本帶去大學,延續逛圖書館的習慣,然而“借過來的書就是沒有在高中相對封閉的環境里那么好看了”。
移動互聯網讓可選擇的娛樂劇增,電視劇和綜藝更鮮活生動,不過對她而言,“一旦進入書里描繪的世界還是會產生心流的,看視頻我體驗不到”,為此她還算能夠讀得進小說。
![]()
2025年9月27日,廣州,市民在西西弗書店里閱讀書籍/施澤科 攝
工作后,連小說也很少看了。Coka發現自己開始記不清人名、地名等專有名詞,大部頭中的人物關系也常常變得模糊不清。“我已經屬于互聯網行業里加班少、躺得平的人了,基本上不會去卷晉升,但僅僅是在公司工作一天,就是對心力非常大的消耗。”
她曾突發奇想,希望模擬高中爭分奪秒看書的狀態,在摸魚時打開短篇嘗試閱讀,但根本無法沉下心來——沒下班的所謂自由,實則是“高強度待機”,隨時準備接收新的消息和任務。下班后,時間幾乎全部用來“回血”,只想躺在床上刷手機,沒能沉浸閱讀的空虛感又讓她經常陷入無意識的信息搜集狀態,攝入大量碎片內容后,心力進一步耗散。
Coka打開豆瓣,發現一年內一本讀完的新書都沒有。她一度以為是租的房子太過逼仄、采光條件不好而限制了讀書的興致;幾個月前她換了一套兩居室,把其中一間臥室改造成書影音空間,收納箱里的書也終于齊齊整整地被安放在電視柜里,但目前為止她只進房間看過電視,“每次看電視其實都能看到下面那些書,但是我從來沒有拿起來看過,甚至很多書都沒有拆過封”。
![]()
快節奏生活方式分散了人們閱讀的精力
不止工作,讀書本身就是一件耗神的事。
2021年,宇鴿“人仰馬翻”地完成了研究生學業。她從小喜歡畫畫,也畫得不錯,順理成章地走上藝考道路后,標準化的美術教學框住了她。她感覺,理論、鑒賞相關的閱讀,也應當是自己喜歡的,只是比別人吃力一些。
藝術專業本碩7年間,她啃下大量艱深的論文和書籍,在外人眼中的人設是“每天都在讀藝術哲學,很有學識”。強烈的自我驅動讓她相信,自己的確享受著智識上的愉悅,但事實上,大量涌來的文本和信息已經超出她的處理能力,以至于她不堪重負,畢業后沒有力氣進入任何一份全職工作,今年3月到了“跟別人講一句話都要在床上躺好久”的程度,她才意識到心力耗竭很可能源于曠日持久的閱讀障礙。
如果說,常規連貫地閱讀一段文本依賴從頭到尾的線性邏輯,那么,宇鴿更偏向于通過圖像空間進行思考。小學做應用題時,她理解不了“路程”兩個字,必須要推導轉換成“小明從A地走向B地中間那一段路”這樣的行為和場景,對這個詞語才有所認知。
![]()
《編舟記 》劇照
看書時,首先她很難一行一行地去看,而是會像看圖一樣將視線分散在各個點上,再把這些散點聚集起來形成整體印象。如此捕捉到文字信息之后,她再調用頭腦的“算力”把這些字符轉化成具象的空間,才算達成理解。“有的時候覺得意思大概已經看懂,但并不是每個字都看進去了,就必須倒回去重看一遍,同時腦子里還時不時閃爍著其他念頭。”
還有一種耗竭則源于被恐懼驅動、近乎強迫的閱讀方式。南溪現在在山里做木工,偶爾教別人寫作。她的出身算是“書香門第”的類型,她自幼便是旁人眼中熱愛讀書的“別人家孩子”,成績拔尖。“從有記憶開始,除了讀書,我很少能享受當下。”
但后來她察覺到讀書并不讓她舒服:“我要從前言開始,一字一句地看,沒明白的都要圈出來,就這樣撲進書里,經常讀到抓耳撓腮,好像每句話都很重要,每個詞都是知識點,等著我去吸收。現在回過頭來看,不是我在攝取書本的內容,而是書在吃我。”
![]()
《在街上》劇照
“我喜歡引用書里的話,有名家背書,觀點就顯得安全。但仔細想想,觀點并不是我的,只是我記住了別人的思考,再把這些未經消化的牙慧吐出來。”南溪表示,她的閱讀障礙并非突然出現。“是我‘知識便秘’了,不加選擇吞得太多,終于咽不下了。所有作者都住在我的腦子里,嗡嗡地,我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了。”
她的過度思考,依托著“知識帶來安全”的價值觀。“我想,世界已經被無數人探索過,我只要訓練理解這些知識成果的能力,就能把未知變成已知,不需要行動,也就不必冒險。”這樣的勞心費神,令她神經緊張、坐立難安。大學第二年,一次極端的閱讀能力崩塌襲來,南溪最先讀不進休閑讀物,繼而連教學計劃中必須掌握的學術書目也無力面對,在無限的拖延中,她最終沒有拿到學位。
先問為什么
“我和書是一種長期的‘虐戀’關系。”南溪說,一個讀了太多書的孩子往往會被夸是“神童”,但其實她根本不是,只是在滿足爸媽“想要一個聰明小孩”的需求。“我的家長很愛勉強自己,也很愛勉強我,我就以為勉強才是常態,所以我讀書的時候通常都是很勉強自己的。我每天都讀書,讀的時候都在心里比較,怕別人超過我。”
“我很倚賴自己‘愛讀書’這一點,因為我沒有別的東西可以依傍。”書讓她擅長寫作,收獲師長的正面評價,于是她隨時隨地“掉書袋”,“平時也喜歡抱著本書到處走”。在學校受排擠,不安全感更甚,她花更多時間在書籍構建的“避難所”中藏身,“用武裝頭腦的方式保護自己,一有什么不開心的事,我就想找一本書救我”。
![]()
《在街上》劇照
她明白了,自己為什么喜歡莫名其妙地躺在床上甚至地上,“太害怕了,躺下的時候神經最安定”;一個害怕的人,也會傾向于重復地做一件事,無止境地看書、刷手機,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不同情境下的刻板行為。因為不安,她不敢信任直覺,“總是被裹挾著靠收集和分析大量信息來做事。越煩惱的時候,越強迫自己去看更多,然后變得更加混亂”。
“閱讀障礙有時候是一種保護機制,你不該讀了。”南溪說,2023年她拆了家里的書架,賣掉了大部分書。“不過你其實不是真的讀不進去,意識到自己只要保護該保護的部分,理順自己的內心之后,反而能夠重新挑選,讀進一些對你有益的東西。”
拆解自己為什么讀不進書,是做出改變的第一步。“大家局限于想要克服,卻沒有人想去知道‘癥狀’是怎么產生的。‘障礙’所代表的都是最后的結果,你經歷一些事情,形成這樣的結果,其中肯定是有原因的。”宇鴿說。
![]()
圖源:圖蟲·創意
宇鴿的閱讀問題,已經從紙質書籍,蔓延到微信對話框里甲方超過三行的設計需求,平臺上發布的興趣活動和工作訊息,乃至社交媒體上的長文帖子。“心里很急,下意識趕著全部都要讀,又不知道在急些什么”,一目十行失去耐心后,她會點擊收藏把信息囤積起來,并且大概率永遠不會再度翻看。
因為,她大腦的“出廠設置”是像處理一幅畫一樣處理信息,那么線性排列的文字便增加了她的負荷,她的閱讀障礙,是天生的認知方式與為大多數人所適應的信息呈現形式之間的錯位。意識到這點之后,她很快原諒了自己的焦慮。
她推己及人地想,或許媒介變遷信息爆炸的時代,已經在后天重塑了一部分人類原本接收信息的方式,在手指的滑動中,屏幕中傳來的圖像聲音取代白紙黑字成為信息存在的默認值,再捧起“古典”的紙質書難免無所適從。
除此之外,她還發現主流規范要求閱讀者關注的點,不一定真正能夠回應她想要探究的問題。她不喜歡考卷上的閱讀理解,“我們必須看一整篇文章,再面面俱到地回答設置好的問題,動用所有精力來尋找自己并不在乎的內容,好像只有這樣才能讓別人滿意”,被動地被外界推著讀不需要的東西,閱讀障礙就會加劇。
![]()
《歡樂頌》劇照
Coka閱讀障礙加劇的時刻,大都出現在她痛定思痛部署讀書計劃的時候。她購入不同款式的電子閱讀器,毫不意外地閑置了;她嘗試參與共讀活動,在公司每周五的“帶薪讀書會”上,老板假意讓大家自薦書目投票,實則放出信號暗示同事們將管理學融入工作總結,她想讀的《繁花》被《卓有成效的管理者》頂替,愛好者們業余自發的讀書會,又總像網課或是組會,她沒過多久就被這種微妙的任務感壓垮。
各種應對方法,仿佛都在加劇“不自由”。有一天她福至心靈,意識到自己讀不進書正源于社會人日常里無孔不入的“不自由”。“可能必須得沒有任何人(包括我自己在內)要求我讀書,閱讀才能重新變回享受。”
重建避難所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南溪無從分辨閱讀的內容是否適合自己:“讀很多書,就好像你很孤獨,去跟不同的人交往,有的書特別好,但也有我看不懂的地方;還有的書,就像一些人看似給你指一條明路,其實把你其他的路都封鎖了。”
文字是一種二次經驗,如果別人對生活的指導超出了一定的限度,“你就不是自己在生活了,身體會本能地拒絕這一點”。
一次南溪在朋友的房間里撿到一本《房思琪的初戀樂園》,封面上常玉畫的小鹿在一片柔和的粉色中隱忍地喝水,她原地坐下打開書頁,映入眼簾的是自己同樣經歷過的殘忍,“我能連貫地看進去了,因為她沒有教我做任何事,只是在描述我的狀態,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完完全全被看見了”。痛苦被細膩地言說出來,那天之后,她重又能讀書了。
![]()
《四月的長久夢》劇照
南溪慢慢發現,她躲進書本的動因,有相當一部分是不愿面對自己的經歷,所以關注別人來替代自己生活,積聚成潛意識里嘈雜的聲音。而純粹經驗性的文本,讓她覺得可以用自己活出來的新體驗改寫過去的恐懼,和書建立更健康的關系。
她不再企圖理解每一字每一句:“將心放慢放空,隨意地讀,當能夠什么都不想的時候,也就可以選擇想什么了,沒想到這樣讀懂了更多。讀不懂的,也是我和這些文字緣分未到,反正不是我的問題。”
宇鴿也發現,“有閱讀障礙的人,更容易接受他親身體驗過的事情變成的文字”。讓她筋疲力盡的哲學文本,很多時候是脫離現實的抽象思想實驗,她沒有意識到她一直在逼迫自己接受。“當人沒有投身每個當下真正關心的事情時,就會遭受阻礙了,不如遵循身體的意愿。人其實像水一樣,不需要硬往障礙上沖,而是可以繞開它繼續向前流。”
![]()
《但是還有書籍》劇照
她想做的是一種創造性實踐,讓她可以從上下左右、前后不同的面向,來打量事物的架構,為閱讀障礙者開發輔助軟件就是這樣一件事。
年初,她發現分詞后錯落排布的文本會讓自己閱讀得更快速舒適,用這種松散的形式寫作后,很多讀者也表示改善成效顯著。宇鴿決定寫一套分詞規則供機器學習,從而可以有邏輯地拆分任意結構的文本,適應用戶的視覺習慣。
為此,宇鴿目的非常明確地搜集閱讀腦科學和編程相關的專業書籍。一個創業基地決定幫助她孵化這個項目后,大量的報告、合同等也需要她去閱讀,這些枯燥、重復、程式化的文書曾經最令她深惡痛絕。但她驚喜地發現,當她拿回自主選擇讀什么、為何讀的權力,主動去文本海洋里打撈所需時,她難以理解內容、思維跳躍的表現都逐漸消失了,她過往的閱讀障礙體驗變成了讓她洞察產品需求的天賦。
高禾也在從另一個角度“利用”自己的閱讀障礙,她坦然接受了自己一部分腦區或許已被過勞輸出不可逆地改變,于是她開始堅持在書邊寫批注“發彈幕”。
“閱讀對我就像一個階梯,如果說第一階是讀過了,第二階是能夠感受到它傳達的氛圍,第三階是理解了,第四階是接收到作者傳遞的更深層的東西。我現在可能失去了前兩階,但我只要決定用腦、用力跨過去,就直接到第三、第四階了。”
她最近在重讀《洛麗塔》,幾乎每段文字都配有1.5倍體量的分析記錄。“就這樣一點點剝開它,把這部作品從你心里的位置上扯下來,放到你面前的手術臺上,毫無感情地解剖它,研究明白它的構造和原理。這么做,雖然幾乎放棄了作為普通讀者的快樂,但眼下作為作者,沒有比這提升更快的辦法了。”
高禾說,她現在接稿是為了攢下一筆錢,去更好的地方學習,更自由地閱讀,未來能夠以純文學為業——她相信會有這么一天。
首圖為AI創意圖(制作/郭嘉亮)
本文首發于《南風窗》雜志2025年第21期
作者 |祖曉謙
編輯 | 趙淑荷
值班主編 | 吳擎
排版 | 八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