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先從很多讀者都有的一個小習慣說起。你讀書的時候,會給書折角嗎?假如你是個非常愛惜書的人,聽到“折角”這個詞可能都會皺起眉頭。那我得說明一下,這里我們討論的僅限于自己擁有的書,不是跟別人或是圖書館借來的,也不是書店里開放給大家翻閱的樣書。就說自己的書,你覺得折角是個好習慣嗎?和折角類似的還有一個行為,就是給書畫線。有人用鉛筆,畫完了還能擦掉,有人干脆就用墨水筆,甚至還在頁邊上寫滿了批注。有人用尺子比著畫線,也有人畫得七扭八歪。
你可能覺得,折角和畫線,這無非是些無關痛癢的小習慣。的確如此。不過在青山南看來,這些行為里可能潛藏著讀者微妙的心理。折角這件事在日本這個比較講究規矩的社會里,就不怎么受歡迎,人們喜歡平平整整、干干凈凈的書,所以青山南每次把自己的書拿去賣給舊書店,都要手忙腳亂地把折角撫平。不過英語世界的人對待折角的態度好像更加無所謂。青山南在書里分享了一個冷知識,英文里書的折角叫“dog-ear”,狗耳朵,能當名詞、動詞和形容詞用。方方正正的書頁折了一個角,的確有點像耷拉著耳朵的小狗。這個詞里帶著一點憐惜的意味,好像被折過角的書也跟著可愛了起來。
現在,我們暫且拋開“愛惜物品”這個層面的爭論,青山南真正想要引導我們去思考的是,為什么我們會在意自己留在書上的這些痕跡?有沒有一種可能是,我們擔心破壞了書原本的樣子?青山南記得上中學的時候,自己第一次在書上畫線的心情,那是一種戰戰兢兢的心情。他發現一個對自己來說很有趣的段落,可是下筆畫線時,卻感到很有壓力。他一邊畫線一邊想,打動了自己的這段話,對作者來說,是不是無關緊要呢?是不是跟這本書真正想說的東西沒有關系呢?他是不是根本就沒抓到重點呢?這么想著,他最終只用鉛筆畫下了一條“可以隨時擦掉的、很淺的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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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想來,他發覺那是他對畫線的自己缺乏自信——他只是一個中學生、一個門外漢、一個“業余讀者”,他又有什么資格在一位專業人士精心創作,經過了三審三校、鉛字印刷的書上留下自己的痕跡呢?這種不自信甚至和他受過的教育有關。和咱們讀書的時候差不多,日本中學生的語文課堂上也經常有閱讀理解的題目,要求學生把作者最想表達的意思總結出來,把體現中心思想的句子找出來。做多了這類的題目,即便以后不必為了做題而讀書了,讀者還是很容易陷入自我懷疑,重視作者的本意,輕視自己的感受。說到這里,我們觸碰到了一個更本質的問題,閱讀究竟該以作者還是讀者為主呢?至少在戰戰兢兢,不敢在書上畫線的年紀,青山南選擇的答案是作者。直到后來自己也當了作者,他的想法才發生了轉變。他意識到,書根本就是屬于讀者的,讀書的過程其實是讀者對書的再創造。
這首先是因為,讀者真正讀到的東西并不是書里原封不動的內容,而是作者的思想在我們腦海里的投射。換句話說,書并不是作者思想的載體,而是讀者思想的激發器。寫過巨著《追憶似水年華》的作家普魯斯特就說過:“讀書是對讀者的激勵,而且,也僅僅是激勵而已。作者的智慧結束之后,讀者的智慧才剛剛開始。”當我們贊嘆一本書鞭辟入里的時候,其實我們指的往往不是書本身,而是它在我們心里激發的共鳴。不同的人讀到同一本書里的同一句話,腦海中浮現出的意義多半也各不相同。因此,除非你是力圖恢復書籍本來面貌的版本學家,否則,只是為了自己的目的,你大可不必太執著于“作者的本意”,也不必擔心自己“讀錯了”。讀書并不是尋找標準答案的過程,書籍也并不是一道等待你解開的謎題,它只是在邀請你和它完成一次有樂趣的對話,僅此而已。
只要能打破以作者為中心的執念,折角和畫線也就不會有什么心理負擔了。當然,我得重申,我們可不是在鼓吹破壞書籍的行為。折角和畫線只是面上的表現,我們真正需要放下的,是在心理上,對書籍肅穆的敬畏。這種敬畏讓我們在閱讀時放不開手腳,在那些威風堂堂的名著面前更加畏縮,結果只是讓我們與知識和可能的啟發漸行漸遠。對一本書真正的尊重,究竟是將它一塵不染地束之高閣,還是反復翻閱直到書脊脫膠?青山南想要提醒我們的是,不必擔心打破書籍原本的模樣。打破也是一種創造,閱讀就是讀者和作者隔空相對,一起創造新思想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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