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英敏
壹
歷史有根,文化有源。“西原,燦爛的廬陵文化詩意之源點。”蓋因偉大的唐詩曾有一抹青芽,平平仄仄地在那里破土、綻放,搖曳廬陵文化詩意基因。這是一個自豪的詩意大發現,對于唐詩,特別是對于吉安。
江右吉安古稱廬陵、吉州,素有“江南望郡”“吉州福地”“金廬陵”之譽,本文的這個欣喜“發現”,又是一個佐證。歷史上的“金廬陵”之“金”,有“三金”:金燦燦的稻子;金榜題名(三千進士冠華夏);金閃閃的金銀(繁華商埠)。
廬陵的主風水,廬陵的文化,兩千多載,在泰和縣邑到吉水縣邑這兩百來里寶地之間流光溢彩、長發其祥,擴大到所屬縣邑。
悠久的廬陵文化,其歷史有四個重大“節點”。其一,在今天的泰和:秦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年),廬陵縣始立,縣治最初在泰和縣城西三里處。東漢建安四年(199年)始設廬陵郡,郡治在泰和縣塘洲鎮洲頭村白口城。這500年,是廬陵文化發軔期。因此,我說泰和縣是廬陵文化的“發軔之地”。
其二,在今天的吉水:西晉太康元年(280年),廬陵郡治從泰和縣白口城遷至石陽城(今吉水縣)。東晉咸康八年(342年),廬陵郡治從石陽城,遷建于今吉安市區。吉水文人說,吉水縣是廬陵文化的“淵源之地”,良有以也。
其三,在今天的吉州:從東晉咸康八年(342年),郡治從石陽城遷建于今吉州市區,到2025年的1683年間,廬陵的郡、州、府、行署、市的行政機關一直在吉安市區。吉州是廬陵文化的千年“燦爛之地”。這三個“節點”的廬陵文化,指廣義的廬陵文化。
其四,在古城的西原:這里是狹義的、詩意的廬陵文化的源點——“源發之地”。
西原在哪里?對于古城吉安來說,她偏于西南一隅。古人用“城、郭、郊、野、鄙”來指代距離與方位。城:城市的核心區域,城墻圍繞,具有防御功能。郭:城市外圍區域。郊:城市外圍之外的廣闊區域。野:更遠的鄉村或荒地。 鄙:邊境或荒涼地帶。唐代的西原,大致在吉安古城的郭、郊之間。
古代城市,由“城”和“市”兩大部分組成。城內主要是行政、軍事、學校與祭祀等場所,稱為城,有城墻和護城河圍護。城外則是集市、作坊與民居等等,稱為市。
古城吉安在物理空間上有“四大中心”。一是北面(今北門街一帶)城里的“政治、軍事和官方教育中心”。二是城外西南面的“市井中心”。三是“市井中心”西南方向的西原一帶的“民間文化中心”(相山詩社、西原會館在此)。四是白鷺洲上的白鷺洲書院的“書院文化中心”。
西原,即西原山,古名相山、城隍崗,位于今吉州高風坡與太平橋之間偏西一帶,古能仁寺附近,地勢平衍幽曠、泉林動人,自古為文人雅士追跡之地。其東面瀕臨贛江細畔古南塔,西北毗鄰能仁巷、水巷文化街區,古時連通后河,“舟楫繁忙、人影比肩”。詩意的廬陵文化,最早萌芽、長久搖曳在吉州城的郭、郊之間,大有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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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能仁巷一角
貳
唐代的吉安,乃至江右,經濟文化還不發達,被視為蠻荒之地,常有官員被貶謫到此。直到南唐,江右才繁華起來。在吉安的例子是,南唐952年,廬陵出了第一位狀元王克貞。在南昌的例子是,南唐曾在豫章遷建國都。
白居易貶到今天九江(比杜審言貶到吉州更晚),大發“江州司馬青衫濕”的哭腔。中唐詩人劉長卿有《重送裴郎中貶吉州》詩:“猿啼客散暮江頭,人自傷心水自流。 同作逐臣君更遠,青山萬里一孤舟。”吉州在九江更南處,更荒涼,貶到吉州是很重的懲罰,憂傷無比。
杜審言被貶吉州,無疑地成為第一位廬陵文化詩意的偉大播火者。吉州西原,有幸成為唐詩的濫觴之原、廬陵文化的詩意之源。
杜審言(645-708年),唐代近體詩的奠基人之一,其五言律詩,格律謹嚴,高華雄整,成就很高 。他與李嶠、崔融、蘇味道并稱“文章四友”,代表作有《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獨有宦游人,偏驚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氣催黃鳥,晴光照綠蘋。忽聞歌古調,歸思欲沾巾。”杜審言是杜甫的祖父,杜甫自豪地說:“吾祖詩冠古”。
杜審言字必簡,其字取自《禮記·樂記》“大樂必易,大禮必簡”的典故,寓意言辭平易簡練。進士出身有才的杜審言,長年在京城做清閑文化小官,只會“審詩”,不懂“審言”,崢嶸傲骨,常出狂言,無端引發旁人嫉恨,因言獲罪,幾乎要了自己的老命。
杜審言曾宣稱:“吾文章當得屈、宋作衙官,吾筆當得王羲之北面。”意為屈原、宋玉只配做他的屬官,王羲之的書法也需向他學習。因此,他先是被貶出長安,到洛陽做洛陽丞。這一小挫,讓杜審言愈發忿忿不平,言語得罪權貴,50多歲時被貶到吉州做司戶參軍。唐代,中等州的司戶參軍為正八品下至從八品下,負責戶籍、賦稅、田訟等事務。
被貶到吉州,杜審言不吸取教訓,不把州縣小吏放在眼里,得罪不少同僚。最終,吉州司馬周季童受人蠱惑,將他下獄,準備處死。次子杜并為父報仇,刺殺周季童并當場被殺。周季童臨死前嘆道:“我不知杜審言有如此孝子,郭若訥誤我!”杜并以死為父雪冤,州司乃將杜審言釋放,但因其子擅殺仇人,免去他的官職,放歸東都。士大夫及友人都哀憐杜并的孝烈。武則天聞其事,召見杜審言,對杜并的行為大加感嘆,提拔他做修文館直學士(六品以下)。后病逝。
杜審言臨終對文友說:“甚為造化小兒相苦,尚何言!然吾在,久壓公等,今且死,固大慰,但恨不見替人云。” 意思是:(我)被造化小兒(指命運)折磨得太苦了,還有什么可說的!然而只要我活著,就一直壓制著你們這些人。如今我將死,(對你們)固然是極大的安慰,只遺憾見不到能替代我的人才呀。
被譽為“初唐之冠”的詩人宋之問在《祭杜學士審言文》中感嘆杜審言:“名聲高而命薄”。杜審言被貶吉州只有一兩年時間。于杜審言而言,被貶吉州是為不幸;于吉州而言,得杜審言之任是為大幸。
宋代江西大詩人黃庭堅《寄舒申之戶曹》曰:“吉州司戶官雖小,曾屈詩人杜審言。”滿懷景仰和追想。
被貶吉州的杜審言引領廬陵文風的興起。他崇尚文雅,身體力行,教化吉州子弟。他在西原山修建一座茅屋,創立詩社,與儒士們談古論今、讀經吟詩。他見城里讀書風氣不濃,自掏腰包添置書桌、購買文具,不收學費,在詩社招收學生讀書學詩,親自授課,傳播讀書種子。相山詩社實際上是吉州最早的具有書院性質的教學場所,對吉州乃至唐代文學界有著深有影響。
相山詩社不僅為當時的文人提供了一個交流思想、切磋技藝的平臺,還培養了不少有才華的年輕人,成為學人心中的文化圣地,更重要的是促進了吉州乃至整個南方地區文化的發展。
杜公井,民國《吉安縣志》記載,為杜審言在吉州做司戶參軍時所鑿,位于馬鋪前驛路旁,清光緒年間邑人劉杰改名為“詩人井”,名副其實,滋養千年廬陵古城。
南宋廬陵人周必大的《趙正則司戶沿檄而歸玉蕊已過追賦車字韻詩奉答》詩中有句:“今得審言詩勝畫,傳神何必趙昌花。”詩末自注:“唐詩人杜審言為吉州司戶,正則嘗刻其詩于廨舍。”可見吉州官府曾刻杜審言詩。明代吉水人、內閣首輔解縉《西游集后序》云:“至唐杜審言為吉州司戶,始大興詩學,廬陵之律詩尤盛,吉詩人堂之作由是也。”大贊杜審言對吉州詩學的開創性貢獻。清代胡友梅編撰的《廬陵詩存》序言云:“自杜司戶創詩社而詩學興,自宋建詩人堂而詩學盛。”歷代有關文人學者莫不將杜審言看成是吉州詩學興起的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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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巷古宅“西原會館”
叁
西原詩意、廬陵文風,薪火相傳。
杜審言在唐武則天圣歷元年(698年)被貶為吉州司戶參軍后僅僅68年,唐大歷元年(766年),已經五十八歲的顏真卿貶為吉州司馬(從五品,州刺史的重要佐官)。顏真卿因上了一道《論百官論事疏》,得罪當朝宰相元載,被貶吉州。
年近花甲的顏真卿因平定安祿山叛亂有功,已官至刑部尚書兼御史大夫,本來可以“吃老本”,屆時安穩致仕。但他本性忠義,性格剛正,“多管閑事”,不但被貶出京城,最后還忠至滅身,死于叛將之手。
顏真卿到吉州沒幾年,一個裴姓郎中也被貶吉州,被貶隨州的劉長卿寫了一首《重送裴郎中貶吉州》(見前文)。到吉安的顏真卿當無劉長卿的傷感,只有浩然忠義、闊雅文風。他是繼杜審言之后廬陵文化的主要播火者,開創詩意廬陵的先驅之一。
南宋白鷺洲書院山長、廬陵人歐陽守道在《吉州顏魯公祠堂記》中恒念顏真卿對廬陵的功德:“今此州俗化,受公之賜多矣。”元代學者、吉安人周巽在《魯公祠序》中稱贊顏真卿:“以興起斯文為己任,益廣學舍,聘賢士以淑我吉人,自此廬陵聲名文物卓為江表冠。”清光緒《吉安府志》載:“吉州多忠節士,蓋魯公流風遺俗。”
顏真卿在吉州僅約兩年,時間久遠,目前沒有發現文獻記載他到過西原山,觀覽過相山詩社遺跡,但西原這個吉州的著名“民間文化中心”,那里山水清幽,還有能仁(“能仁”,梵語的意譯,即釋迦摩尼)寺、先農壇等佳處,作為州長官、大文人、大書家的顏真卿, 道理上是應該對西原山,對相山詩社的有關人事有關注、有聯系、乃至有詩詞唱和的。顏真卿在吉州的“流風遺俗”,有記載可歸納的是詩集一部、墨寶兩處、摯友仨倆,以及遺風千載。
詩集一部。顏真卿在吉州,與儒、釋、道各界友人詩酒講論所寫詩文輯成的《廬陵集》十卷,可惜散軼不存。墨寶兩處。顏真卿在青原山凈居寺所題的“祖關”二字,以及在永新禾山題寫的“龍溪”二字,至今猶存。摯友仨倆。比如。顏真卿被貶吉州時的吉州刺史叫梁乘,曾是顏的下屬。梁因得罪宰相元載,先一步遷為吉州刺史。現在顏成為梁的下屬,但梁沒有把顏當下屬看,而是各方面便利他,還為其建雅舍三間,題曰“舟隱沙灘作小憩,待到風來作大帆”,讓顏真卿有寬裕時間做學問、辦教育。
顏真卿過化吉州,吉州有了顏氏血脈,例如,南唐初期永新人顏詡,青原區值夏元朝死節的顏浩、明初死節的顏伯瑋父子,明代永新人顏鈞……廬陵文化播下顏真卿博學多聞、堅毅忠貞的學問和風骨的基因。
周必大(1126年—1204年),字子充,自號平園老叟,南宋吉州廬陵人,官至左丞相,為南宋文壇盟主,與陸游、范成大、楊萬里等交厚。
周必大告老回鄉后,在相山詩社舊址建祠堂祭祀杜審言,詩社改稱“司戶祠”。后續階段,廣置田地,增建房屋,更名“詩人堂”,每年舉辦詩會。西原山成為紀念杜審言、推行崇文重教的重要場所。
周必大賡續相山詩風,為官為文多有建樹,是廬陵文化發展的重要推動者之一。
明隆慶元年(1567年),理學名臣、吉州人陳嘉謨,與王時槐(安福人,明代教育家,歷官至陜西參政)在能仁寺創立“惜陰會”,后擴建為西原會館,發起西原講會,振興廬陵學風,其學術以心學為宗,崇尚“息機忘世”的學人風范,聚眾傳播王陽明心學,與白鷺洲書院、青原會館并稱“廬陵三大文化高地”。講會吸引眾多學者,形成“文人接踵、詩風興盛”的局面,助推廬陵文化進入鼎盛期。
清代后,西原山下的街巷,因能仁寺、能仁會的歷史貢獻,得名“能仁巷”,成為吉安城著名文化古巷。盡管原始建筑已湮沒,西原山下的能仁巷文化街區經改造后,再次成為廬陵文化的一個代碼,仍然承載大家對廬陵文化詩意之源的記憶與認同。
今天,人們徜徉舊韻新景的能仁巷,市井煙火里,慕然發現,這幾年的吉州,勇擔歷史責任,張揚廬陵文化可謂“四重奏”:城區,科學“挖掘、展示”廬陵文化之源西原(修復、打造能仁巷、水巷歷史文化街區);鄉村,引進全國著名文旅品牌“十里芳菲”,保護、開發中國歷史文化名村釣源;教育,還原廬陵縣學歷史風貌神韻;宣傳,線上線下大辦《廬陵講堂》。如此大手筆、好文章,斯文在此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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