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白的萬古愁
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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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相思,在長安。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長安,細細描摹著想象中的繁華氣象。那天,我走在西安城墻根下,看到三三兩兩的漢服古裝女子,在此悠然漫步,拍照打卡,風吹仙袂飄飖舉,猶似霓裳羽衣舞,讓人恍惚夢回大唐。在西安,上一瞬還覺這個城市太現代,下一秒又會被帶入另一個時空。長安的秋意,有著厚重的詩意,夕陽把城墻切成明暗兩半。我聽到前面導游喇叭里突然炸出李白的聲音:“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最后一個“愁”字拖得長長的,余音裊裊撞在青灰城墻磚上,竟撞出金屬般的顫音。
我愣住了。這哪是愁?分明是黃河決堤時那種摧枯拉朽的磅礴快意。導游繼續背誦:“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我抬頭望天,盛唐的云正被夕陽染成鎏金,像極了琉璃廠那些仿制的唐三彩——華麗得近乎囂張。這首李白的《將進酒》,如果單從字面上看,那么已經是“萬古愁”了,感情還不沉重嗎?然而,好像只有這“萬古愁”才夠得上盛唐氣象,才能說明它與“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初唐氣象可以匹敵,才能說明盛唐的詩歌高潮比陳子昂的時代更為氣象萬千、穿云裂帛。原來所謂“萬古愁”,是要把整個盛唐的月光都釀成酒,灌進青銅爵里燃燒和激蕩啊!
盛唐之盛,不僅僅是盛大的宴會,不只是那巔峰的一刻。它的盛大豐富是時代之中的每個人生命力的蓬勃,他們對生活的熱切、對美好世界的憧憬想象。我們如果以為“白發三千丈”,“同銷萬古愁”僅僅是由于說愁之多,愁之長,也還是停留在字面之上,更深入的理解是這個形象的充沛飽滿,這才是盛唐氣象真正的造詣。盛唐氣象是飽滿的、蓬勃的,正因其在生活的每個角落都是充沛的,處處洋溢著生命的騰騰熱氣。它夸大到“白發三千丈”時不覺得夸大,你不覺得那是瘋話,只覺得那愁緒果真就有那么長,那么密,是從生命根子里生長出來的;它細小到“一片冰心在玉壺”時不覺得細小、局促,反而覺得那晶瑩澄澈,足以容納整個宇宙的清明。
李白詩是何等狂放與夸張,可我們讀來只覺得貼切,只覺得那滿腔的磊落與郁勃,非如此不足以形容。它玲瓏透徹而仍然渾厚,千愁萬緒而仍然開朗;這是植根于飽滿的生活熱情,對于新鮮事物的敏感,與時代的發展中創造力量的解放而成長的,它帶來的如太陽一般的豐富昂揚的美學意味。“與爾同銷萬古愁”,這是一種何等的自信!一種在力量巔峰時,才敢有、也才配有的自信。
陳子昴,那個站在幽州臺上的先行者。“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他的悲愴是靜默的,是個人面對無窮時空時,一種深刻的、近乎形而上的孤獨。獨對天地之悠悠,他的“愴然而涕下”里,有一種開創者的清醒與寂寞。他的愁,是登高臨遠、四顧茫然的愁,宇宙空曠,個人渺小,那愁緒,是清冽的,也是孤絕的。而李白,卻是將這同樣的“悠悠”天地,一股腦兒地裝進了酒杯,他要邀日月、邀古今、邀你我,一同來消解它。陳子昂意識到了那“萬古”的沉寂,而李白,卻偏要在這沉寂里,痛飲高歌,開出一片喧鬧的熱鬧來。這便是盛唐的高潮,它將那最初的、略帶寒意的覺醒,化作了漫天絢爛的霞彩。
李白的愁,是“黃河之水”滋養出來的,是“高堂明鏡”照出來的,它飽滿得幾乎要溢出來。他的愁,不是壓垮生命的重負,反而是激發生命力的源泉。你看他愁什么?愁的是時光流逝,如同黃河奔海。然而他如何應對?他不是頹然坐地,哀嘆逝者如斯,他是要“烹羊宰牛且為樂”,要“會須一飲三百杯”!他要在這流逝的急湍中,以狂歡來抓住當下,以生命的濃烈來對抗時間的虛無。這“萬古愁”,因了這“銷”的舉動,便不再是陰濕的苔蘚,而是潑剌剌、火騰騰的烈焰,一場以整個生命為賭注的、豪情萬丈的狂歡。
所以,讀《將進酒》的“與爾同銷萬古愁”,如果只看見一個“愁”字,便是買櫝還珠了。須得看見那“呼兒將出”的灑脫,那“換美酒”的急迫,那“與爾同銷”的慷慨。那愁,是背景,是引子,而真正的主角,是那要銷愁的、熾熱的、不肯屈服的盛唐的生命。陳子昂是站在時間之外,感到徹骨的寒冷;李太白卻是縱身躍入時間的洪流,與波濤一同翻滾,在劇烈的消耗中,感受著生命最灼人的溫度。這哪里是尋常的哀愁?這分明是一種過于豐沛、過于健旺的生命力,在現實的逼仄里左沖右突,終于找到了酒,這唯一的、沸騰的出口。他不是被愁壓垮了,而是要憑著那股子盛唐兒郎的豪橫,將這盤踞古今的塊壘,一股腦兒地澆滅。這“愁”,因而不再是低回的嘆息,而是石破天驚的吶喊,是生命力與宇宙的宏偉對話。
遙想開元二十三年的長安酒肆,胡姬旋舞時金釧相擊的聲響,比現今任何電子音樂都清脆而富有節奏感。李白踩著醉步撞進月光,他剛被玄宗“賜金放還”,就像被拋出的骰子——看似墜落,實則正在旋轉出無數個可能。當他說“鐘鼓饌玉不足貴”時,腰間還掛著御賜的鯉魚袋,那里面裝的不是官誥,是整片盛唐的月光。一場詩酒之會已至酣暢,座上或許有岑夫子、丹丘生之流。杯盤狼藉,燭火搖曳,人們的臉上都泛著酒意的紅光。忽然,那位謫仙人推開窗,夜風涌入,吹動他早已散亂的長發。他指著窗外那一道璀璨的星河,大聲道:“諸君且看,那莫非是黃河,自天上奔瀉而至?”眾人皆笑,說他醉了。他也不辯,回身抓起酒壺,又滿飲一杯。他說得那樣認真,又那樣飛揚跋扈,竟讓滿座的笑聲漸漸歇了。沒有人覺得他在說瘋話,反倒被一種奇異的、壯美的情緒攫住了。
于是他高呼起來,呼兒將出那名貴的五花馬、千金裘,統統拿去換酒。在這命令里,沒有破落戶的酸辛,只有一種君王般的、對世俗價值的睥睨。黃金白玉,怎及此刻的醉意?他要的,是與這滿座的朋友,與這朗朗的乾坤,“同銷萬古愁”。那一刻,愁,不再是需要掩面哭泣的東西,而成了一種可以拿來豪賭、拿來痛飲的莊嚴事物。那“萬古”的時光,被他以“此刻”的激情點燃了,燒成一片照亮夜空的瑰麗火焰。
記得那個殘陽如血的黃昏,暮色漸濃時,我摸到城墻磚縫里一株野草。它的根須正沿著某個開元年間留下的指紋生長,葉片上沾著的,不知是唐朝的露水,還是昨夜霓虹燈的碎屑。那天,本來頹唐的我,好像被注入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能量。千年前的李太白,在邀我“與爾同銷萬古愁”啊!誰說既言愁,其情必苦?我當如李白一樣,愁,也可以很磅礴。在承認“萬古愁”的同時,用同一個呼吸宣稱“天生我材必有用”。在“奔流到海不復回”的時光面前,喚醒生命最清醒、最熾熱的燃燒。即使手中沒有濁酒一壺,也并無五花馬、千金裘可換,但是,也可借著生命之酒意,一種沉雄的、不容置辯的力道,將胸中的塊壘都澆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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