覓徑
我們總以為,尋找是點(diǎn)起一盞最亮的燈籠,去照見前路的幽微。于是,我們小心翼翼地捧著這盞名為“自我”的燈,光之所及,便是我們世界的全部疆域。我們在這有限的光圈里,辨認(rèn)方向,標(biāo)注得失,將觸手可溫的稱為“擁有”,將光芒之外的歸于“虛妄”。我們走得那么急,那么認(rèn)真,生怕那燈火闌珊,照不見想去的遠(yuǎn)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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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有一日,或許是風(fēng)雨不期,或許是步履已疲,你終于尋了塊山石坐下,將那盞灼熱的燈輕輕擱在腳邊。就在那光暈收斂、雙目漸次適應(yīng)了幽暗的剎那,你忽然怔住了。
你看見了星。
并非它們方才不曾存在,只是你那太滿、太急切的光,淹沒了它們謙卑的到場。此刻,星河正無聲地傾瀉,如一場清涼的雨,漫過層疊的山巒與無邊的寂靜。那光是古老的,有些許光芒,啟程于千百萬年前,此刻才恰好抵達(dá)你的凝視。你并未尋找它們,你只是停下了尋找,于是,萬古星辰,便來與你相會。
這是一種深刻的啟示。我想起莊子所說的“吾喪我”。那位南郭子綦,憑幾而坐,仰天而噓,答然似喪其耦。他“喪”掉的,正是那個提著燈籠、孜孜尋找的“我”。當(dāng)這個堅(jiān)固的“我”被暫時忘卻、被懸置起來,他便聽到了地籟的萬竅怒呺,聽到了天籟的吹萬不同。他并非獲得了什么,反而是“喪”掉了一些東西——喪掉了成心,喪掉了機(jī)巧,喪掉了與世界的對立。于是,世界便以其本然的、豐贍的全體,向他涌現(xiàn)。
我們平生的憂擾,大抵源于那個燈籠做得太精致,光調(diào)得太執(zhí)拗了。我們用它去照拂友誼,便希冀能尋見毫無陰影的赤誠;照拂愛侶,便要求毫無瑕疵的溫存;照拂生命的意義,便期盼能有一束光,直抵終極的答案。然而,被照亮的部分固然清晰可喜,那光暈之外的、燈下的暗影,卻也因此愈發(fā)濃重,成了我們猜忌與不安的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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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不將燈暫且放下?
當(dāng)你不再執(zhí)著于“尋找”一個朋友,而是靜靜地存在,真實(shí)的交談或許便在不經(jīng)意間開始。那可能是在一個平凡的午后,你們一同看著窗外的樹影,沒有說話,卻感到一種完整的懂得。當(dāng)你不再“尋找”意義,只是全然地投入生活——劈柴,喂馬,關(guān)心糧食與蔬菜,那超越言語的意義,或許就浸潤在這一切日常的紋理之中。這并非是懈怠或放棄,而是一種姿態(tài)的轉(zhuǎn)換:從緊張的握持,到溫柔的接納。
我記起王陽明先生的“巖中花樹”。友人問他:“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于我心亦何相關(guān)?”先生答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于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
這“明白起來”,并非我們用燈籠去捕捉了花,而是我們讓花,以及承載花的整座山谷與天空,一同映入我們的生命。我們不尋找花,我們成為花的背景,花也成為我們的背景。在這種相互的映照與成就中,個體孤絕的“尋找”便消融了,我們與萬物一同“在”著,活潑而安然。
夜涼愈發(fā)清了。星河低垂,仿佛要接引人間的夢。我起身,沒有再去提起那盞燈。我知道前路仍有崎嶇,有晦暗,但我愿學(xué)著在幽暗中行走,信任那些不依靠我的光而存在的星辰與路徑。
真正的抵達(dá),或許從來不是我們找到了什么。而是當(dāng)我們終于停止尋找,萬物便向我們,溫柔地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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