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可能之樹
黎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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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下午,我坐在老圖書館靠窗的位置上,窗外是一棵正值盛年的香樟樹。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葉子,在攤開的書頁上投下細碎搖曳的光斑。那時我剛讀完昆德拉的中篇小說《身份》,這段話便像一枚溫柔的尖刺,輕輕扎進了心里。
“我想象,在我面前的未來人生就像一棵樹。我把這棵樹叫做可能之樹。我們只在某一段很短的時期,才會這樣看待人生。然后,人生變成一條直直的路,而且一旦變成這樣,就永遠定型,就像進入一條隧道里,再也無法脫離。然而,樹的那個古老影像,會像永遠無法忘懷的鄉愁一樣,存留在我們身上”。
“可能之樹”——我反復咀嚼著這個詞。遙望往昔,我也曾在十幾歲的年紀,倚在窗前,將火熱的臉頰貼在欄桿上,在藤蘿的深濃花陰里,點點螢火在游動,一頁頁深宵的日記,寫滿了年少的期望:“想成為詩人,在地鐵里讀聶魯達;想當宇航員,把星星摘下來串成項鏈;還要開一家面包店,讓剛出爐的法棍香氣飄滿整條街。”那時的人生就像一棵枝繁葉茂的樹,每個枝椏都指向不同的方向,每片葉子都閃爍著“尚未發生”的光澤。那時,未來不是一道必須二選一的是非題,而是一片可以任意播種、隨意漫游的無垠原野。
誰不曾在很年輕、很年輕的時候,仰望過“可能之樹”華美的樹冠呢?——這一根枝椏,是遠走他鄉,去一個地圖上才見過的城市,在陌生的街角喝一杯咖啡;那一根枝椏,是與某個眼神交匯的人談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將所有的理智都付之一炬。再遠一些的枝頭,掛著截然不同的職業、身份與活法——成為流浪的歌手,或是嚴謹的學者;過著喧囂的群體生活,或是享受孤獨的靜謐。風穿過這棵巨樹的千萬片葉子,每一片都在陽光下閃著光,發出窸窣的、誘人的聲響,那是一種名為“未來”的音樂。
那時,我們以為這棵樹會永遠這樣生長下去,向著四面八方的天空,無限地延伸。各種可能展開的身份,就像樹冠上并生的枝椏,同時沐浴著閃閃陽光,彼此間并不覺得擁擠。我們談論愛情,仿佛那是希臘神話般的史詩;我們討論理想,帶著一種近乎奢侈的、不計后果的真誠。空氣里彌漫著一種青草與雨水混合的氣息,那是獨屬于可能性蓬勃生長的味道。哎,年輕時,我們每個人都是自己的造物主。那真是一段奢侈的歲月,面前攤開的是整個世界的地圖,每一個岔路口都通向一片嶄新的、未經探索的疆域。
然而,入口總是在不經意間顯現。它或許是一份錄用通知書,將你錨定在一座特定的城市、一張特定的辦公桌前;它或許是一紙婚約,將你的生命與另一個生命緊密地編織在一起,從此,“我”變成了“我們”;它或許,僅僅是一個來自長輩的關于穩定的期許,或是一筆突然需要償還的債務。你并沒有感到多少掙扎,甚至帶著些許對新階段的憧憬,抬腳邁了進去。起初,你并不覺得異樣。隧道的墻壁是光滑的,路徑是清晰的,你只需沿著它往前走,不必再為選擇哪一條枝椏而煩惱。目標開始變得具體而單一:下一個職級,下一筆薪水,下一年的假期。你走得越快,越穩,身后的光就離得越遠。
隧道漸漸形成了。它用習慣的水泥,將腳下的路一寸寸澆鑄堅實。你習慣了每天清晨七點起床,搭乘同一班地鐵,在同一個攤位買一份不變的早餐。你習慣了與固定圈子的人交談,說著內容相仿的話。你書架上的書,從詩歌、哲學,漸漸變成了育兒心經或投資指南。那些曾經在樹冠上閃爍的、關于“另一種生活”的念頭,不再是觸手可及的選項,而退化成了深夜疲憊時,腦海中一閃而過的、模糊的幻影。它們像退潮后沙灘上零落的貝殼,雖依舊美麗,卻已與腳下堅實的陸地無關。你不再是你無數可能的主人,你成了你這條隧道的唯一守護者。
大約是某個加班的深夜,寫字樓里只剩下鍵盤的敲擊聲和自己的呼吸起伏。你起身沖一杯速溶咖啡,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望著樓下如光帶般流淌的車河。忽然間,你清晰地看到自己未來的十年、二十年——都將是這條路的無限延伸。它筆直,堅固,有著明確的路標和里程碑:下一年的晉升,三年后的房貸還清,五年內或許要一個孩子。這條路安全、穩妥,甚至被社會定義為“成功”。你不再仰望頭頂交錯的枝椏,而是專注于腳下的車道。人生的車你開得很穩,只是偶爾,在等一個漫長紅綠燈的間隙,會有一陣莫名的恍惚襲來。那棵曾經枝繁葉茂的樹,它的影子似乎還投射在這條硬化路面上,但當你定睛去看時,卻只剩下一片模糊的、被拉長的灰暗。
這便是昆德拉所說的“隧道”。我們并非被強行塞入其中,更多時候,是手握一份份看似自主的選擇題,一步步將自己引入其中。選擇一份安穩的職業,選擇一個宜居的城市,選擇一位共度一生的伴侶——每一個選擇都像砍去一棵樹上那些多余的枝椏。我們精雕細琢,終于將這棵恣意生長的樹,修剪成一根合乎規格的、用于建造人生的椽子。我們稱之為“成熟”,稱之為“落地”。隧道里的光線恒定,沒有風雨,卻也失去了星空。我們習慣了它的規整,甚至開始依賴它的指引,而那曾經屬于整片森林的、帶著草木生鮮氣味的風,便成了偶爾刺痛神經的、遙遠的“鄉愁”。
那“鄉愁”總在不經意間襲來。它可能藏在某一陣掠過樓宇的、與少年時別無二致的清風中;它可能藏在一首偶然從街角傳來的、早已過時的老歌里。某個歸家的深夜,你獨自駕車行駛在空曠的高架上,兩側是都市冰冷的、幾何形狀的玻璃幕墻叢林。就在那一瞬間,沒有任何預兆,那棵“可能之樹”的龐大虛影,會猛地覆壓下來,青翠的、帶著草木清氣的味道,幾乎要沖破這隧道的禁錮。你清晰地記起,那個曾想背著畫架走遍天涯的自己,或是那個曾堅信會寫出偉大篇章的自己。你仿佛看到了二三十年前的自己,站在那棵“可能之樹”下,仰頭看著所有通向云端的枝條。你懷念的不僅是過去的自己啊,更是那些未被選擇的可能性所構成的平行人生。真正令人震顫的“鄉愁”不在于失去的時間,而在于那些被現實一一折斷的可能性枝椏——它們本可以在另一個時空里,生長成完全不同的生命形態。
不過,我突然想到,為何不能在現實軌道中守護內心的可能性?或許我們誤解了“隧道”與“樹”的關系。人生的軌跡或許并非是從一棵樹徹底僵化為一條單行道。那條我們正在行走的隧道,何嘗不能看作是那棵大樹上最為粗壯、我們傾注心血最多的一根主干?而我們未曾選擇的那些可能性,那些看似被舍棄的枝椏,其實并未真正枯萎。它們以另一種方式存活了下來。
那位最終成了優秀會計師的朋友,他書架上關于鳥類攝影的圖鑒,是他少年時想成為生物學家的枝椏;那位每日圍著廚房轉的母親,她偶爾在深夜寫下的幾行詩句,是她曾夢想浪跡天涯的枝椏。我們選擇的“主干”給予了我們生活的結構和重量,而那些被珍藏于心的“枝椏”,則負責保存我們的輕盈、我們的熱愛、我們之所以為“我”的全部秘密。它們或許不再承擔身體的重量,卻永遠是靈魂棲息的地方。
所以,昆德拉所說的“再也無法脫離”,也許并非指物理上的囚禁,而是一種存在狀態的鎖定。我們主動選擇了這條隧道,并用日復一日的行走,賦予了它無可辯駁的合理性。我們在此筑巢,生息,尋得溫暖與安寧。那隧道的盡頭,或許也真有我們想要的、安穩的光明。當我們偶爾停下腳步,將耳朵貼上那冰涼而堅硬的隧道壁時,仿佛依然能聽見,墻的另一邊,有風吹過巨樹無窮枝葉的、浩瀚而蒼翠的回響。那聲音告訴我們,那棵樹從未死去,它只是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沉默地、固執地,繼續生長著。
為什么那棵樹從未死去?因為,我們一生的生活都是矚目于未來的,或者說,我們在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里一直在追求幻覺。人類為何會把生命寄予未來與幻覺?因為它們能給人帶來存在的無限可能,我們需要用“可能之樹”來隱喻人類的這種存在狀態。真正的自由不在外部環境的寬狹,而在于即便身處逼仄的現實,依然能為可能性保留精神的斑斕星空。所以,我們所有的“鄉愁”,便是那隔著厚厚的現實壁障,與另一個時空里,所有未曾成為的“我”,進行的一場無聲的對話。只要抱持對“另一種生活”的永恒鄉愁,那么,即使軌道早已鋪設完畢,但是,隧道的盡頭或許仍有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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