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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合肥蜀山監獄的一個角落里,一名叫王效金的犯人死了。
作為安徽名酒——古井貢酒任期最長的董事長,王效金曾經是白酒行業里的“大人物”,他把這家縣城酒廠擴張成職工上萬、資產百億的全國知名酒企,一度貢獻亳州地方利稅收入的八成之多,與一位落馬的王姓副省長并稱“亳州二王”。
他一生背負無數悖論式的評價:崇拜曹操,不憚冒險,喜好名氣,世故傲氣,頭像印在酒瓶蓋上,標語牌掛在集團門口,能滔滔不絕連開五六個小時的會議,將自己稱為帶領綿羊的獅子領導,還寫過一本《總要比別人好一點》的隨筆[1]。
在古井貢酒當了20年的“一把手”之后,58歲的王效金于2007年被紀委帶走。14頁的起訴書,總結了他在1991年到2007年之間收受約980萬元的賄賂[2],并將他的名祿與自由一并沒收,與外界的聯系,也僅剩與妻子每周兩次的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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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庭上受審的王效金,2008年
16年后,王效金死在鐵窗之下。盡管獲得了兩次減刑,但他還是在出獄前的兩個月突發心臟病去世。那天是2024年7月8日,古井廠和絕大部分的安徽媒體,都對這位曾要“生做古井人,死做古井鬼”的企業家的死訊,保持了沉默[3]。
王效金顯然不是孤例。在白酒界,有人貪得更多、抓得更晚,但死得更早,比如——茅臺的袁仁國。
袁仁國是茅臺王朝締造的關鍵人物。他1975年作為下鄉的知青,加入茅臺,一路從車間的制酒工人,坐到了總經理和董事長,是茅臺靈魂人物季克良手下的得力干將,也是他欽定的接班人。2018年,袁仁國卸任,一年之后,他落馬被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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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庭上受審的袁仁國,2021年
他以10倍于王效金的賄賂金額,被通報雙開,并判處無期徒刑——入獄僅4年,袁仁國于2023年8月底突發腦溢血,被從監獄送到了貴州醫科大學附屬白云醫院,在ICU中搶救了十多天,最后在9月9日逝去,比王效金還早了一年。
王效金和袁仁國這些酒企的“一把手”們,曾經是白酒界的“猛人”和“英雄”,他們締造過無數傳奇,是媒體頭條和官員酒桌上的常駐嘉賓。但在時代的起承轉合中,當年的這些座上賓跌為階下囚、躺上病榻、湮沒人間,終究難逃人生的宿命。
白酒的時代已經落幕,現在歷史翻到了“還賬”和“清算”這兩頁——首當其沖的,就是那些昔日叱咤風云的“猛人”們。
01. 朱樓賓客
1988年7月28日,安徽亳州的白酒門市部一開門就被搶購一空,這批消費者后來兵分兩路,一批沖到銀行排隊取錢,另一批堵在廠長王效金的辦公室門口,等他批“買酒條”。
那天,國家放開了13種名酒的自主定價權,商品的價格第一次能按照供求關系來自由調整。物價飛漲的擔憂在民間發酵了一整個夏天,從南到北的老百姓把名煙名酒和夾克鋁鍋都買了個精光。
古井貢酒緊跟暴漲,60度酒從14.5元漲到48元/瓶,相當一名教師半月的工資。于是它從平民餐桌上迅速消失,變成囤積保值和人情送禮的投資品,酒廠的員工喜氣洋洋,王效金批條子的手卻越來越沉重:古井的市場是大眾的市場,這樣的瘋狂現狀維持不了多久。
1989年初,白酒寒潮如期而至,長期包銷古井貢酒的糖酒專賣公司不再買帳,和酒廠自產自銷的茫然命運一起來的,還有體制內白酒消費的禁令。白酒出現“三不喝”的滯銷困境:外國人不喝、干部不敢喝、老百姓喝不起。一直在擴建產能的古井酒廠,來到庫存高企的危機時刻。
幸好,新官上任的王效金做成了一件事,救了酒廠,攪活了90年代的白酒市場。
多年以后,在中國作家協會的《調查古井貢》里,兩名作家繪聲繪色地描述了那個決定性瞬間:在釀酒車間蒸汽彌漫的水泥浴池里,王效金半夢半醒,猛然想到對老酒“保價銷售”、對新酒“降度降價”的營銷策略,連衣服沒穿就神叨叨的往外沖。
他秘密叮囑勾兌師勾幾款降度酒,轉頭跑去省里找領導要批準,因為這年還有另一件大事:國家上調了白酒計稅基礎價,簡單來說,白酒繳稅的基數從出廠價變成售價,民間的層層利潤轉成稅錢繳給財政——彼時的白酒價格跟著度數走,降度降價盡管為提升銷量,但還是逆于國家稅收利益的。
當地向有“古井打個噴嚏,亳州感冒三天”的說法,作為納稅大戶,王效金讀過不少史書,和高層開會時一度十分悲壯:“假如我失敗了,只希望倒了霉時,同志們能給我留碗飯。”
好在紅頭文件拿到手,55和38度的降度白酒順利上市,古井特曲的售價甚至降到6元。名酒變民酒,市場反響熱烈,汾酒和瀘州老窖紛紛效仿,而古井憑借領先降價的窗口期,兩個月拿到1000萬的利稅,成為1989年唯一沒有效益下滑的酒企,并在此后7年與五糧液和茅臺穩居行業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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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氣風發的王效金(右二)
20世紀90年代,白酒行業自南方談話的政策松綁后加速,酒廠老板個個底氣十足要出征全國,王效金便是其中之一——他在多元化上愈戰愈勇,投資地產、建了亳州第一家四星大酒店,跨界礦泉水、塑膠和貢菜生意,收購啤酒和葡萄酒產業,甚至考慮買下史玉柱的巨人大廈。
那時,像他這樣的白酒企業家是地方經濟的英雄,頭頂納稅責任,肩扛致富使命,在當時的環境下,他們的冒險和野心廣受稱贊。到1994年的分稅制改革和1996年的國企改革之后,地方財政對白酒企業寄予更多期望,壓力帶來動力,將它們推向競爭更激烈的全國市場。
五糧液把廣告打到了茅臺老家;為了提升信譽格調,古井指明要貼著《焦點訪談》播廣告;1996年,為了在糖酒會見縫插針地營銷,古井把石家莊市區的樹上掛滿了紅雨傘,沒承想隔天下雨,雨傘被一夜搶光,當地政府甚至為此召開了針對市民公德的大討論,還派宣傳部長出面道歉。
此時的白酒行業主要靠廣告打市場,投入越高,回報越大,這締就了不少營銷奇談——當然,這也在1994年催生出中國第一部廣告法。
白酒行業從1980年代起缺乏規劃和監管的痼疾,經由1990年代惡性競爭的催化,最終暴露在信任和品質的崩塌之后——1996年,秦池的姬長孔豪擲3億衛冕CCTV標王,引來北京的記者暗訪,結果被爆收購散酒勾兌而暗淡退場;兩年之后,山西朔州假酒又致27人在春節間接連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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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的央視“標王”誕生
1997年到2002年,白酒行業在亞洲金融危機的余波中,接連遭遇消費遇冷、產能過剩、監管趨嚴的打擊,賣方市場開始轉變為買方市場。不過,這只是下一輪爆發的前夜——待到虛火散盡,昔日的王牌將成為掣肘,曾經的錯失也能成為上好的良機。
1998年,再次陷入滯銷和財務困境的茅臺,背負保守和傲慢的批評,終于告別定產定銷,自建渠道銷售,并逐步完成遲到的股份制改革和上市,盡管當時的市值僅有五糧液的一半,但許多傳奇往往都需要時間醞釀。
2000年開始,茅臺憑紅色敘事和“文化奢侈品“概念頻頻提價,引得同行也紛紛尋找“文化賣點”,作家吳冕在《白酒風云》中回顧那段時期,稱一些企業的宣傳像“挖祖墳”,“對消費者就像對’弱智兒童‘”,追溯上千年杜撰一個傳奇[5]。
諷刺歸諷刺,但這種手段十分奏效,解決了消費者的信任難題,甚至催生了一整條產業鏈——咨詢、包裝、防偽標識、禮品包裝、白酒周邊......接下來是營銷高端局,鈔能力失靈,酒的產品質量、品牌歷史和渠道營銷都變得缺一不可。
從2002到2012年,古井貢酒、汾酒等則因為低價薄利逐漸退居地方。在WTO的貿易繁榮、房地產和股價的推動下,茅臺、五糧液和水井坊、瀘州老窖、洋河等一起迎來了白酒的新黃金十年。
在這場行業洗牌中,“老大”茅臺的崛起離不開兩個關鍵人物的配合——袁仁國和喬洪。
袁仁國18歲進茅臺,前后擔任過車間主任和廠長助理,從1994年就負責銷售工作,他與政商界關系密切,力推“國酒”申請商標,并主導搭建了茅臺龐大的經銷商體系[6],最早提出組織“茅粉會”——算得上是鼻祖級的資源社群主理人。
而喬洪30出頭就做縣長,一路高升到省里當了管糖酒的副廳干部,2000年,這位官場少壯派空降茅臺,成為僅次于集團公司董事長季克良、股份公司董事長袁仁國的三號人物,被譽為“三駕馬車”之一,為茅臺的崛起也立下了汗馬功勞[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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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博物館和茅臺聯合發布會上的喬洪,2010年
2000年初的茅臺在產量、銷量、增速和市占率上都有頗多劣勢,而袁仁國和喬洪兩人引領了茅臺經銷商體系擴張和壟斷式營銷,讓茅臺到2005年零售價翻了兩倍,利潤總額翻了五倍,并在2007年超過了五糧液的零售價,成為行業老大。
2012年,國家商標局發布了“國酒茅臺”的商標初審通過公告,杜康為此憤然發出“討逆檄文”細數茅臺十宗罪,五糧液也作出回應:“全國人民都反對。”
事情最后不了了之,但茅臺這類高端白酒想爭奪的市場和金主已然明了——乘著政府紅利起步發展,借政府背書高端化,靠體制消費拉營收,白酒產業循著中國人情社會的傳統,與政治緊密依存。
這一現象被記錄在流傳甚廣的《中縣干部》里:“喝酒是編織關系網的最重要方式,也是中縣每個干部領導的必備之課......是中縣官場的興奮劑,是干部交往最常用的媒介......是建立關系、信息的流動地,辦事的潤滑劑......是軟化僵硬官僚體系的化學劑,是政治體系良好運行的潤滑劑[24]。”
這篇博士論文發表在2010年6月,一年半后,八項規定使這一切轉入地下,高端白酒靠政務增長的邏輯走不通了,接下來的行業未來屬于大眾市場。
主打“情懷”的洋河,憑借多年埋頭組建的經銷體系和重金營銷,用不同于紅色醬香、金色清香的藍色綿柔,乘著消費升級的趨勢,迎來了自己在婚宴、團購和贈禮上的好日子:2010年開始,洋河的營收和凈利反超瀘州老窖和汾酒,開啟了長達15年的“茅五洋”時代。
2012年,中國人喝掉了超過110億升白酒,占了全球烈酒消費總量的三分之一以上[8];白酒行業的銷售收入在10年間從496億元上升到近4000億元,白酒產量翻了三倍突破千萬升,白酒的利稅總額也增長10倍到1366億元[9]。
這是中國白酒行業誕生后最熱也最痛的一年,行業開始轉型,酒客開始換桌,而那些曾經攪動風云的白酒企業家們,也將在行業的淘洗與沉淀下顯露原形,走向各自的命運與歸途。
02. 利令智昏
2007年4月,茅臺酒廠一只容量320噸的酒桶崩裂,數十噸醬香酒直泄赤水河,這是建廠以來罕見的特大事故,財新采訪的知情人透露:“酒桶早有裂縫,但一直無人負責。”
也正是在茅臺缸裂的這個月,古井的王效金和茅臺的喬洪先后被紀委帶走調查——喬洪被指控用職位幫廣告、供應和經銷商牟利,收受1442萬的賄賂,還有840萬無法說明合法來源,最終數罪并罰,判處死緩,妻弟也一起被查[10]。
兩人作為白酒界最早被抓的一批企業家,同列那年“財經十大悲情人物”,各得評語“貪者自敗”、“罪累同族”,與同在榜上的“品牌喪失”宗慶后相比,顯得格外凜冽[11]。
而兩人前后落馬,背后原因都指向同一人——山東商人姜國武。
姜國武有一家包裝公司,2000年起給古井生產酒瓶蓋,前后給王效金和多名高管行賄超過60萬,這筆錢在2004年的采購中派上了用場:他生產的瓶蓋質量不達標,卻能在內部的疏通下被“特批”用到河南市場[12]。
另一邊,姜國武當上茅臺的經銷商,將掮客的商業思維發揮到極致:2002年,他經辦茅臺內部赴韓看男足踢世界杯的活動,從報價加價中牟利近300萬,轉頭分成給彼時帶隊的喬洪[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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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韓日世界杯賽場上的中國球迷
2007年3月,被拘的姜國武供出兩人,可能是因為將功贖罪,如今他依然以董事長身份行走江湖,而王效金死于去年,喬洪則杳無音訊。
那年茅臺股價首次破百,已經持續八年兩位數增長[13];古井集團剛艱難摘帽ST,困于稅務和業績中丑聞不斷;牛市的洶涌模糊了紅線邊界,使腐敗無孔不入地滋生,而法律又一視同仁地將兩位越界者罰出場外。但王喬二人的經歷顯然沒有給當時狂飆的行業留下足夠的震懾。
直到2012年,行業負面事件頻發:5月洋河被曝購買散酒勾兌,6月汾酒召回兩個月的不合格產品,8月古井貢被質疑酒精勾兌,11月酒鬼酒陷入塑化劑風波,瀘州老窖更是接連曝出排污、塑化劑、偷稅、滲水等多重丑聞。
同年,質監部門首次大規模公開白酒抽檢與執法查處結果,紀檢部門嚴控公務消費,國務院發布“八項規定”,明確公務宴請不得飲用白酒。突如其來的三重打擊,讓行業在需求端遭遇21世紀以來最沉重的沖擊,此前長期占茅臺30%以上營收的政務消費占比,到2017降至1%。
野蠻生長與政商割據的舊模式就此轟然坍塌,清算也陸續啟動。
2014年,茅臺集團的黨委副書記房國興被查收受1008萬和價值90萬的大眾途銳,被判全部上繳國庫和坐牢十年半;兩年后,已經退休的茅臺股份副總經理譚定華,因受賄3460萬被查,而他落馬前的座右銘是“有權不用、過期作廢”。
季克良曾說過一句近乎預言的話:“茅臺最大的問題是市場[14]。”這個過去既無營銷團隊、也不需市場的國企,自1998年起才學會“經銷商和消費者是上帝”的謙卑;換句話說,茅臺低估了市場對利益的垂涎程度,從而留下了極易滋生腐敗的缺口[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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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臺元老季克良
那時的茅臺經銷商大會,酒廠不用催著經銷商訂酒,而是經銷商們討要更多庫存,逼問下一年的產能抬升幾何——每多提一噸酒就意味著幾十萬的利潤,而保持計劃經濟時代慣性的茅臺廠,每年只有60%的酒分給經銷商,剩下40%全憑領導批條[7]。留給主事者們的權限有多大,能產生的誘惑就有多少。
喬洪就曾抱怨,逢年過節來送禮的人多得難以拒絕[13]。他將茅臺形容為充滿巨大能量的航空母艦,自己不過是打開釋放通道的人[7]。顯然,能給航空母艦開門的人,能量也不容小覷。
有一則值得玩味的民間軼聞,說喬洪是內部權力斗爭的犧牲品[13]。彼時他被視作可能撼動袁仁國接班位置的隱患,但這名來自畢節縣的空降兵最終沒能勝過土生土長的仁懷老將。喬洪落馬后,袁仁國代任了他的總經理職位,四年半后成為茅臺集團和股份公司的董事長——繼續兼任總經理。
當上茅臺一把手的袁仁國,無暇惦念當年的這位手下敗將,直到12年后,他站在了跟喬洪一樣的審判席上。
在紀委的通報中,袁仁國罪行累累——“做權權、權錢、權色、錢色交易,政治攀附、大搞家族腐敗”,借批酒條和經銷名額受賄超過1億,送官員升遷,讓妻子和兒女通過經營茅臺賺超2億,就連遠房侄子、保姆、司機都借賣酒賺了大錢[16]。
袁仁國被查至今,茅臺有14名高管落馬,超過三分之一的經銷商被取締,整個茅臺為之顫動。此后接任的李保芳致力于整頓經銷商,換句話說,是在努力從制度上避免腐敗的可能。
但緊接著,繼任的兩位董事長,高衛東“嫖娼、賭博、長期打高爾夫不給錢還教人串供、收受巨額賄賂和財務”[17],2024年被判處無期徒刑;他之后的丁雄軍則因“涉嫌違紀違法”在今年1月被帶走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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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衛東在《一嚴到底——貴州正風肅紀反腐》中的懺悔
15年間,茅臺唯獨李保芳一位董事長平安落地。
這期間,一向與茅臺“爭高下”的五糧液也沒閑著,至少10名高層被查;劍南春董事長喬天明則在接受近10年調查后,以74歲高齡被私分國有資產罪等,坐牢5年,罰金4億;今年1月,曾立誓要帶五糧液二次創業的董事長李曙光,也被帶走。
能登上頂尖國有酒企董事長的人,不會不知道為巨輪掌舵的風險,但他們接連墜落,恐怕不僅因為道德的重力——這其中,政策的變換、財政的倚重、推杯換盞中的利害、各環的豐厚利潤,都織就了一張越收越緊的暗網,最終捕獲了自己。
回到30多年前,意氣風發的王效金說過一段自負的名言:“誰能打垮王效金?誰都打不垮王效金,只有我自己能打垮我。”在牢里的17年,如果逐個讀過同行們落馬的報紙新聞,他應該會產生全然不同的感嘆:
能打垮一名白酒企業家的,遠不止他們自己這么簡單。
03. 還賬時代
2025年6月,江蘇酒企洋河股份,在火爆的蘇超賽場上,猝不及防的跟同省的今世緣,打了一場遭遇戰。
作為江蘇第二家上市酒企,今世緣在過去5年對省內的老大洋河步步緊逼:2024年,前者省內營收105.5億元,占全部營收92%,洋河省內營收127億,領先今世緣的幅度已經不大了,而其全國范圍的營收和凈利,也都在慘跌。
一邊是野心勃勃的二弟要找增長,另一邊在全國敗退的大哥想守住老家,兩家交鋒的激烈程度可想而知,這種較量貫穿了6月的蘇超球場——今世緣作為唯一白酒贊助出盡風頭,而洋河只贊助了宿遷一支球隊,被省內媒體點名批評。
這不只是簡單的失誤,因為洋河曾經最擅長的,就是營銷。
2023年,洋河的廣告促銷費從24億飆至34億,但營收增長同比卻掉下8個百分點;2024年,盡管洋河維持了36億的廣告投入,但營收又下跌了12.83%,利潤更是腰斬三成——是5家頭部白酒中唯一雙降的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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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遷洋河酒廠旅游區,@貓年快樂拍攝于2024年7月
外部的頹勢,是內部問題的結果。6月12日,洋河的董事張聯東在股東大會上,為市值跌破千億向投資者鞠躬道歉,稱“最大的問題在管理層”;二十多天后,他在參加完一場跟劉強東“品酒”的活動之后,他便辭掉了洋河股份的所有職務。
同期,洋河最大股東——宿遷國資的代表,集團董事長楊偉國也被免職[20]。但這場高層的地震,并不是起于張聯東和楊偉國,而是肇始于2022年下半年——2022年9月,江蘇紀委帶走三名洋河前高管——楊廷棟、張雨柏和叢學年。
這三人也都是洋河當年的功勛人物。其中楊廷棟擔任洋河一把手長達14年,張雨柏是其接任者,而叢學年擔任過董秘和總會計師。三人被帶走后,洋河董事周新虎、執行總裁劉化霜等至少6名高層也相繼以年齡、調動或個人原因辭職[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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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休后楊廷棟給淮陰師范學院做報告,2020年
調查直指向洋河的二股東——“藍色同盟”,這是一個由管理層持股的平臺,占股17.59%(大股東為宿遷國資),由2006年在楊、張、叢的主導下成立,三人在藍色同盟中合計占有超過三分之一,其余股份由140多名中小股東分散持有。
2020—2021年間,藍色同盟大幅減持洋河股份,套現百億。半年后,持股最多的三人因涉嫌侵吞國有資產被刑事調查,同年9月,平臺賬戶13億元被劃入監管賬戶,中小股東不僅沒拿到分紅,還被要求將股份“自愿無償”轉讓給宿遷財政,并退繳過去十余年的分紅。
爭議的源頭,要追溯到2006年的洋河股改。當時,洋河形成國資、管理層、機構和個人各占三分之一的股權結構。楊廷棟和張雨柏作為管理層出資最多,作為個人持有洋河近十分之一股份[21]。
盡管他們被視為洋河市場化的功臣,但由于涉及上百億的財富,長期招致公平的爭議[22]。三人自2023年被移交檢察院后,兩年過去,南京中院至今仍未開庭。
這不是洋河獨有的故事。絕大多數中國白酒企業都是國企出身,從1990年代開始,在國企改制的推動下,它們引入民營資本、轉變為混合所有制,造就了眾多白酒財富神話,但股權改革,也就成了白酒企業家們最容易翻車的修羅場。
在楊廷棟等人被移交檢方的2023年,劍南春董事長喬天明則被正式宣判——獲刑5年,罰款4億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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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待美國總統克林頓的喬天明,2003年
喬天明被指控的罪行之一,也是股權改制時期的“行賄”和“私分國有資產”。2004年,劍南春拿到了四川省財政廳的批復,以MBO(管理層收購)的方式進行改制,喬天明成功地從國企領導,變成了私企老板,持有劍南春26%的股權。
但跟洋河一樣,這次MBO為日后的爭議埋下了伏筆。從2015年開始,喬天明就因為一件重量級的案件而開始被相關部門調查,2018年,樂山市中級法院公開審理了喬天明一案,擇期宣判。但一直等到5年后的2023年,才等來了結果。
到了2025年1月,曾經擔任五糧液董事長的李曙光,也被有關部門帶走。李曙光自2017年,從四川經信委空降到五糧液,擔任一把手。他雖然不是五糧液崛起早期的關鍵人物,但也帶領五糧液跨過千億大關,開啟了五糧液的“二次創業”。
至此,“茅五洋”三大品牌,均有曾經的“一把手”身陷囹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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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猛人退場的同時,中國白酒行業已經經歷了連續多年的下滑。2016年,中國白酒行業的產量達到峰值1,358.4萬千升,至2024年,這個數字下降至414.5萬千升,累計降幅達70%。白酒企業數量也從昔日的1600家,萎縮到了600家左右。
站在足夠長的時間線上,中國的白酒消費會被經濟周期、消費喜好、人口結構等因素所影響,這都是能看得見的因素。但跟政商綁定的中國白酒企業,以及它們的締造者們,往往會被某一種更大的力量所主導,它們通常都是看不見的因素。
酒會帶來虛幻的錯覺,但它總有夢醒時分的那一刻。
04. 尾聲
一個屬于白酒的時代已經終結。
它自1988年夏日的門市部貨架上懵懂起步,伴隨改革開放、國際貿易和地產股市的助推,一頭扎進市場化的洪流,又各自登上政商或百姓的酒桌。
吃到制度紅利的垂青的商人們,在國字號的便利、民營經濟的活力和政商之間微妙的平衡中,心甘情愿引領企業變革和冒險,也為此享用到特權與自由的甜美。但這些從酒桌和制度中套利的商業習慣,注定無法穿越接下來收緊的白酒周期。
當年坐在塔尖的袁仁國、喬天明、王效金們,病了,死了,判了,而真正的終結信號,來自以楊廷棟、張雨柏、叢學年為代表的洋河:這些退休多年的股改“功臣”倒臺,意味著曾經看似合規、推動白酒企業變革的改制模式,正被重新復盤與清算。
疑問縈繞在每家酒企頭上,是行業的未來走向哪里?那些能憑一己之力改變行業格局的大哥們已經一去不返了,取而代之的,這塊市場需要更規范的制度和更積極的公司治理,它依然會催生白酒銷冠,但不會再有屬于某位白酒英雄的高光時刻。
酒香仍存,盛筵難再。
全文完,感謝您的閱讀。
參考資料
[1] 安徽古井集團:一場釀了十年的危機,南方周末
[2] 古井集團原董事長王效金受審,檢察日報
[3] 調查古井貢,都沛,楊小凡
[4] 茅臺原董事長袁仁國服刑期間去世 病緣腦溢血,財新
[5] 白酒風云,吳冕
[6] 茅臺不好動|特稿精選,財新
[7] 茅臺喬洪案詳解,財新
[8] International Wine & Spirit Research
[9] 中國白酒業與改革開放共成長,金融界
[10] 茅臺酒股份公司原總經理喬洪涉賄案一審開庭,新華網
[11] 2007財經十大悲情人物,中國新財經
[12] 古井腐敗窩案水落石出,財新
[13] 茅臺十字路口 |特稿,財新
[14] 茅臺銷售渠道禍源:限量提價背后的尋租空間,21世紀經濟報道
[15] 貴州茅臺集團原董事長季克良:茅臺突圍靠什么,第一財經
[16] 茅臺原董事長袁仁國被“雙開” 行賄官員持續多年,財新
[17] 茅臺集團原董事長高衛東被“雙開”:長期沉溺賭博、多次嫖娼,甘于被“圍獵”,每日經濟新聞
[18] 今世緣營銷海報引爭議 加速沖刺全國化,中國經營報
[19] 白酒“探花”易主 洋河股份增長承壓待破局,中國經營報
[20] 洋河股份董事長張聯東辭職 曾反思公司品牌建設落后,財新
[21] 無法到賬的分紅款 洋河股改追查爭議,財新
[22] 洋河董事長張聯東任期未滿辭職,任內業績排名下滑、員工激勵計劃虧損,經濟觀察報
[23] 貴州茅臺總經理被調查問題仍未定性,經濟觀察報
[24] 中縣干部,馮軍旗
作者:徐嘉
編輯:戴老板
責任編輯:戴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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