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陽湖上起風了。張滿倉蹲在漁船尾,手指頭摳著船板縫里的魚鱗。肚子咕嚕一聲響,他趕緊勒了勒褲腰帶。這聲響要是讓東家聽見,準又得挨罵。
"滿倉!別在那兒磨洋工!"漁行王掌柜的破鑼嗓子從岸上砸過來,"去把今早的魚抬到集市去!"
"哎,就來!"滿倉應著,一蹦上了岸。木板碼頭被他踩得吱呀響。這小子生得虎背熊腰,才十七歲就比尋常漢子高半頭,兩只手像小蒲扇似的。
碼頭上堆著十幾筐鮮魚,銀光閃閃的鯽魚在筐里撲騰。滿倉咽了口唾沫,肚子里像有只貓在撓。他昨兒個就吃了兩碗稀粥,這會兒前胸貼后背。
"掌柜的,我搬完魚能給個饃不?"滿倉賠著笑問。
王掌柜三角眼一瞪:"你個飯桶!昨兒不是給過你吃的了?"說著伸出兩根手指,"整整兩個雜面饃!夠尋常人吃一天了!"
滿倉縮了縮脖子。他確實吃了那兩個饃,可就跟往鄱陽湖里扔把沙子似的,連個水花都沒見著。自打爹娘前年害熱病走了,他就靠給漁行幫工換口吃的。可這飯量...唉,十里八鄉誰不知道張家小子是個"無底洞"?
正搬著魚筐,滿倉忽然聽見一陣馬蹄聲。抬頭一看,碼頭來了輛青布馬車,車簾一掀,下來個穿綢緞褂子的老爺,后頭跟著兩個衙役打扮的人。
"喲,趙大人!"王掌柜立刻變出張笑臉,腰彎得像蝦米,"什么風把您吹來了?"
滿倉心里一咯噔。趙大人?莫非是南昌知府趙德祥?他偷偷打量著那位老爺。五十來歲,面團似的圓臉,下巴疊著三層肉,眼睛被擠成兩條縫,活像廟里的彌勒佛。
"本官路過此地,看看漁市。"趙大人搖著折扇,忽然瞥見滿倉,"這后生好身板!是你們漁行的?"
王掌柜忙道:"就是個幫工的。能吃不能干,一頓得吃常人三天的量..."
趙大人眼睛卻亮了。他走到滿倉跟前,折扇一合:"小伙子,聽說你能吃?"
滿倉局促地搓著手:"回、回大人話,是能吃點兒..."
"表演個絕活給本官瞧瞧。"趙大人從魚筐里拎出條活蹦亂跳的大鯽魚,"這個,敢生吃嗎?"
滿倉肚子又叫了一聲。他接過魚,在眾人驚呼聲中,張嘴就是一口。魚尾巴還在他嘴邊撲騰,他嚼得咔嚓響,魚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三兩口下去,整條魚就沒了蹤影。
"好!"趙大人拍掌大笑,"本官走南闖北,頭回見這等本事!"他轉向王掌柜,"這后生我要了,開個價。"
滿倉傻了。王掌柜眼珠一轉:"大人您看,這小子雖然能吃,可干活一把好手..."
"十兩銀子。"趙大人豎起一根胖手指。
"這..."王掌柜搓著手,"他可是我們漁行的頂梁柱..."
"二十兩。"趙大人又加一根手指。
王掌柜立刻眉開眼笑:"大人慧眼識珠!滿倉,還不快謝過趙大人!"
滿倉撲通跪下,腦門磕在碼頭上咚咚響。他不懂知府老爺為啥買他,可總比在漁行挨餓強。趙大人笑瞇瞇扶起他:"跟本官走,管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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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滿倉進了知府衙門。頭一個月,他過得像做夢。頓頓白米飯管夠,紅燒肉大碗盛,趙大人還專門讓人給他蒸五屜大肉包子當零嘴。滿倉這輩子沒這么痛快吃過,個頭又躥了一截,胳膊粗得像小樹樁。
可好景不長。有天趙大人設宴,滿倉被叫到花廳。滿桌的山珍海味,坐著幾個穿官服的老爺,都好奇地打量他。
"諸位,這就是下官說的大胃王。"趙大人得意地介紹,"滿倉,給大人們露一手。"
滿倉這才明白,自己成了老爺們的樂子。他硬著頭皮,在眾人起哄聲中,一口氣吞下二十個肉包子、五條醋溜魚、三只燒雞。官老爺們拍桌大笑,往地上扔銅錢讓他撿。
那晚滿倉蹲在茅房吐到天亮。第二天趙大人卻賞了他二兩銀子:"好好練,下月巡撫大人壽宴,你可得給本官長臉。"
日子一天天過去,滿倉的"表演"越來越出格。生吞活魚算什么?他現在能連骨頭帶刺嚼碎一只鴨子,能一口氣喝下一壇燒酒面不改色。南昌城里傳遍了知府衙門有個"饕餮怪",趙大人出門應酬總帶著他。
這年冬至,江西巡撫郭大人做六十大壽。南昌城里張燈結彩,巡撫衙門擺開百桌宴席。滿倉穿著趙大人給的新衣裳,惴惴不安地站在廳角。
"德祥啊,聽說你養了個飯桶?"郭巡撫瞇著眼問。
趙大人趕緊拱手:"回大人話,是有點小本事。"說著朝滿倉使眼色。
滿倉走到廳中,早有下人抬上兩張桌子。左邊堆著熱氣騰騰的肉包子,右邊坐著個滿臉橫肉的漢子,輕蔑地瞅著他。
"這是湖口縣的劉大嘴,一頓能吃五十個包子。"郭巡撫笑道,"今日你們比試比試,助助興。"
滿倉心里發苦。他認得劉大嘴,也是窮苦人出身,靠這個混口飯吃。兩人對視一眼,都看出對方眼里的無奈。
鑼聲一響,比賽開始。滿倉機械地往嘴里塞包子,嚼都不嚼就往下咽。周圍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吃到第七十個時,他瞥見劉大嘴臉色發青,手直抖。
"停...停..."劉大嘴突然抓住胸口,眼珠凸出,一頭栽在包子堆里。郎中趕來一摸脈,搖搖頭。
滿倉胃里一陣翻騰。劉大嘴被抬下去時,他看見對方鼓脹的肚皮下還有未消化的包子輪廓。郭巡撫卻哈哈大笑:"精彩!趙德祥,你的人果然厲害!"
那晚滿倉蹲在后院井邊,把手指伸進喉嚨,吐得昏天黑地。正吐著,聽見墻根有人說話。
"...湖口縣餓死三百多人...朝廷撥的賑災糧...趙大人扣下一半..."
滿倉豎起耳朵。是兩個衙役在閑聊。
"噓,小聲點...聽說趙大人靠那個飯桶討上司歡心,貪了不少..."
滿倉渾身發冷。他突然明白自己吞下的每一口食物,都沾著別人的血汗。劉大嘴暴凸的眼睛在他夢里晃了一宿。
第二天,滿倉向趙大人告假,說要回鄉祭祖。趙大人正為討得巡撫歡心高興,爽快答應了,還給了五兩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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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倉沒回老家,而是直奔湖口縣。一路上,餓殍遍野的景象讓他心如刀絞。有個瘦成皮包骨的老婦人,抱著已經斷氣的孫子坐在路邊,眼神空洞得像兩口枯井。
滿倉把五兩銀子都買了粗糧,分給災民。可這點糧食就像往火場潑杯水,轉眼就沒了。他蹲在破廟里,看著手里最后一個饃,突然有了主意。
當夜,滿倉潛回南昌府衙。他對這里太熟悉了,輕松躲過巡邏,摸到趙大人的書房。借著月光,他翻出一本賬冊——上面清清楚楚記著貪污賑災糧的數目。正要離開,忽聽門外腳步聲。滿倉趕緊鉆到桌下。門開了,趙大人醉醺醺地進來,后頭跟著師爺。
"大人,那飯桶這幾天形跡可疑..."
"怕什么,一個飯桶還能翻了天?"趙大人打著酒嗝,"對了,下個月郭大人要宴請欽差,讓他準備個新花樣..."
滿倉攥緊賬冊,牙咬得咯咯響。
三更時分,滿倉溜出衙門,直奔城南貧民窟。那里住著個告老還鄉的刑名師爺,姓周,是滿倉唯一信得過的讀書人。
周師爺看完賬冊,胡子直抖:"這...這足夠砍頭了!滿倉,你打算怎么辦?"
滿倉摸著咕咕叫的肚子,忽然笑了:"周伯,您說...要是趙大人當眾出丑,會怎樣?"
周師爺家的油燈亮了一宿。
滿倉蹲在板凳上,看周師爺用蠅頭小楷在賬冊副本上勾勾畫畫。窗外傳來三更的梆子聲,老舊的窗紙被風吹得噗噗響。
"滿倉啊,"周師爺推了推銅框眼鏡,"你可知這賬冊上記的是什么?"
滿倉撓撓頭:"趙大人貪的糧食唄。"
"不止。"周師爺手指點著紙面,"這是去年朝廷撥給九江、湖口兩縣的賑災糧。光湖口一縣就餓死三百多人,而這上面記著——趙德祥私吞了兩千石!"
滿倉胃里一陣絞痛,想起劉大嘴臨死前凸出的眼珠子。他攥緊拳頭,指節嘎巴響:"周伯,我要告御狀!"
"傻小子!"周師爺敲他一個爆栗,"你一個平頭百姓,還沒到京城就被滅口了。"他捋著山羊胡,忽然眼睛一亮,"不過...下月初八,欽差大臣錢大人要來南昌巡查..."
滿倉眼睛瞪得像銅鈴:"您是說..."
"趙德祥必定大擺筵席。"周師爺湊近低語,"你只需如此這般..."
油燈"啪"地爆了個燈花。滿倉聽完計劃,嘴巴張得能塞進個鵝蛋:"這...這能成嗎?"
周師爺往他手里塞了塊芝麻糖:"你只管放開肚皮吃,剩下的交給老漢。"
轉眼到了初八。南昌知府衙門張燈結彩,趙大人穿著嶄新的五品白鷴補服,腦門上的汗把官帽里襯都浸透了。他正指揮下人擺弄宴席,看見滿倉晃悠過來,趕緊招手。
"滿倉!今日可得給本官掙足面子!"趙大人搓著手,"聽說欽差大人最愛看稀罕,你準備個新花樣。"
滿倉憨厚一笑:"大人,小的最近練了個絕活——生吞賬簿。"
"賬簿?"趙大人一愣,隨即大笑,"好!夠稀奇!"他轉頭吩咐師爺,"去賬房取本舊賬簿來!"
滿倉忙道:"大人,要新的才好看。舊賬簿皺巴巴的,吞著不利索。"
趙大人不疑有他,揮手讓人去拿新賬簿。滿倉瞅準機會,溜進廚房幫忙搬酒壇子。趁人不注意,他把周師爺準備的"特殊賬簿"塞進了袖筒。
這賬簿外皮跟衙門用的一模一樣,里頭卻夾著那本真賬冊的抄本,還有周師爺寫的狀紙。滿倉摸著袖筒里的硬皮本子,手心全是汗。
酉時三刻,欽差大臣錢大人的轎子到了。滿倉躲在廊柱后偷看,只見那錢大人五十出頭,面容清瘦,三縷長須飄在胸前,一雙眼睛亮得像鷹。
宴席開了,滿倉被安排在廳堂中央表演。他先表演了老一套——生吞活魚、連骨嚼鴨,引得滿堂喝彩。錢大人撫須微笑,卻看不出多驚奇。
"錢大人,"趙知府諂笑著起身,"下官這小廝還有個絕活——生吞賬簿!"
"哦?"錢大人終于露出興趣,"這倒新鮮。"
滿倉心跳如鼓。小廝捧上嶄新的空白賬簿,他接過來,故意翻得嘩嘩響:"諸位大人請看,這是南昌府今年的新賬簿..."說著就要往嘴里塞。突然,他"哎呀"一聲:"拿錯了!這本有字!"慌亂中賬簿掉在地上,正好翻到夾著證據的那頁。
錢大人眼神一凜:"且慢。"他起身撿起賬簿,只看了一眼,臉色就變了。
趙知府還懵著,湊過來一看,頓時面如土色——那頁上清清楚楚記著他貪污的數目,還蓋著他的私印!
"這...這不是下官的..."趙知府聲音都劈了,轉頭揪住滿倉衣領,"好你個狗奴才!竟敢陷害本官!"
滿倉撲通跪下,腦門磕得咚咚響:"大人饒命!這賬簿是小人從您書房偷的...湖口縣餓死的人太多,小人實在看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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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說八道!"趙知府一腳踹翻滿倉,朝錢大人拱手,"大人明鑒,這奴才定是受人指使!"
滿倉就勢一滾,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錢大人,這是趙大人克扣的賑災糧做的饃饃!您嘗嘗,摻了三成麩皮!湖口百姓吃的連這都不如!"
錢大人接過饃饃掰開,臉色越來越沉。突然,他把饃往地上一摔:"趙德祥!你還有何話說?"
趙知府癱坐在地,官帽都歪了。他突然指向滿倉:"大人!這廝是個妖人!您看他這食量,定是練了什么邪術!"
滿倉不慌不忙,從腰間解下個布包:"錢大人,這是小人這些年在趙府吃的菜單。每頓二十個白面饃、五斤肉,都是民脂民膏啊!"說著竟擠出兩滴眼淚,"小人不愿再吃這樣的飯了..."
錢大人翻看菜單,又對比賬冊,突然拍案而起:"來人!摘了趙德祥的頂戴!"
衙役一擁而上。趙知府殺豬似的嚎叫:"冤枉啊!下官要上奏..."話沒說完,就被堵了嘴拖下去。
滿倉跪著不敢動。錢大人走到他跟前,突然問:"你既能吃,可能辨百味?"
滿倉一愣,老實回答:"回大人,小的能吃出米是陳是新,肉是鮮是腐。"
錢大人點點頭:"倒是個有用之才。"他沉吟片刻,"本官欲帶你進京,專司檢驗貢品,你可愿意?"
滿倉腦門抵著地:"大人恩典。可小人...小人想回鄱陽湖打魚。"
錢大人笑了:"倒是實在人。"他揮揮手,"去吧。趙德祥的家產半數充公,半數用于賑災,你監督發放。"
滿倉連磕三個響頭,退著出了大廳。一出門,他撒丫子就跑,生怕錢大人改主意。
三個月后,鄱陽湖邊的張村多了家小飯館。掌柜的是個高大漢子,飯量驚人,卻只收窮苦人半價。每逢初一十五,他還舉辦"大胃王比賽",勝者能得十斤白面。
這年除夕,飯館來了個白胡子老頭。滿倉親自下廚炒了幾個菜,又端出一壇酒。
周師爺抿著酒問:"后悔不?要是跟錢大人進京,現在說不定也穿上官服了。"
滿倉給老人夾了塊魚肚子:"周伯,您看我這'滿倉飯館'的招牌怎么樣?"
周師爺抬頭一看,招牌下還掛著個小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寫著:"肚大能容天下糧,心寬不欺窮苦人"。
老頭哈哈大笑,酒都灑在了胡子上。
窗外,鄱陽湖上飄起細雪。漁火點點,照得湖面像撒了層碎銀。滿倉摸摸鼓脹的肚子,心想:這回是真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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