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嶺南的日頭毒,曬在人身上,像是有鹽粒在皮膚上搓。
邕州城里的人,生下來就聞著一股咸濕的海風,吃著鹽,靠著鹽,一輩子的喜怒哀樂都跟鹽脫不開干系。城里頭最大的一戶人家姓溫,不是官,是鹽商。
溫家的院子很大,馬車進去能跑上幾圈,可溫家的老爺溫伯鈞卻不像個商人,走路慢,說話也慢,手里總捏著兩顆光溜溜的核桃。
城里人背后說他,不像個賺大錢的,倒像個教書的老先生
。也有人說,錢到了那個份上,人就都變成一個樣了,不急不慌的。
01
大清中期的邕州,就像一口燒開了水的鍋。鍋里的水是南海來的,鍋底下燒的柴,是城里百姓的日子。城靠著海,山也靠著城。海里出鹽,山里出石頭。城里一半人家的飯碗,就指望著這一咸一硬兩樣東西。
溫伯鈞是這口鍋里最大的那塊肉。他五十多歲,頭發白了一半,背有點駝,看著總像是在想事情。他的溫記鹽行,鋪子開滿了嶺南好幾個府城。鹽從海邊曬出來,白花花的,堆得像小山。他的船隊把鹽運出去,又把銀子一箱一箱運回來。城里人都說,溫家的銀子,能把邕江的河道給填平了。
溫伯鈞的錢多,名聲卻不壞。他修了城東的石橋,補了城隍廟的屋頂。逢年過節,還給窮人家舍米。他不像別的鹽商,眼睛里只有銀子,見了官點頭哈腰,見了窮人就瞪眼。他見誰都一個樣,慢悠悠地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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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輩子最得意的事情,不是他的鹽行,也不是他的萬貫家財。他最得意的是他的女兒,溫芷蘭。芷蘭十八歲,人長得就像她屋里養的蘭花,清秀,干凈,看著就讓人心里頭舒坦。她不是那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嬌小姐,父親的生意,她懂一些。家里的賬本,她也能看明白。她不像別的姑娘家喜歡繡花描鳳,她喜歡石頭。后院里堆著不少從西山拉回來的奇形怪狀的石頭,她能對著一塊石頭看上半天,嘴里念念有詞,也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
溫芷蘭心里有人了。那人是西山上的一個石匠,叫石磊。石磊二十出頭,個子高大,膀子有勁,就是話不多,一天也說不了幾句話。他家里祖上都是采石頭的,到了他這一輩,手藝最好。他爹說,石磊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石頭到了他手里,就像面團一樣,想捏成什么就是什么。
石磊不光會打石碑,雕石獅,還會雕小東西。他給芷蘭雕過一只石頭的鳥,放在手心里,羽毛都看得清清楚楚,跟活的一樣。芷蘭喜歡石磊的老實,也喜歡他手里的本事。石磊看著芷蘭,話不會說,臉就先紅了,心里頭覺得這個城里最有錢人家的姑娘,比天上的仙女還要好。
溫伯鈞看出了女兒的心思。他也見過石磊,覺得這個年輕人手腳勤快,人也踏實,是個能過日子的。他沒嫌棄石磊是個窮石匠。錢他有的是,他只希望女兒嫁個知冷知熱的人。這門親事,他心里頭已經應了,就等芷蘭過了十八歲生辰,找個好日子把事給辦了。
邕州城里的日子,就像溫伯鈞手里的核桃,轉得慢,也轉得穩。大家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過下去。
這年秋天,一則消息像塊石頭扔進了平靜的鍋里,水花濺得老高。京城里派了欽差大臣下來,要巡按嶺南,整頓鹽務。第一站,就是邕州。
來的欽差大臣叫索倫圖,正黃旗的貴人,皇帝跟前說得上話。這人四十來歲,長得一臉正氣,說話聲音洪亮,可認識他的人都知道,他骨子里是個什么貨色。他喜歡錢,更喜歡女人。他從京城一路南下,借著“整頓”的名頭,不知道刮了多少油水,府里又多了多少個哭哭啼啼的姨太太。
消息一到,邕州的大小官吏腿肚子先軟了。知府大人幾天都睡不好覺。城里的富商們也是心里打鼓,趕緊把自家藏得深的銀子又往地底下埋了埋。
溫伯存自己心里有數,他的生意干干凈凈,不怕查。他怕的是別的。他怕“官字兩張口”,有理也說不清。他把管家叫到跟前,囑咐家里上下,這段日子都把嘴閉緊,把門關好。他特別交代了一句,讓芷蘭最近不要出門,就在后院待著。他心里總覺得不踏實,像是有什么禍事要來。
02
索倫圖的儀仗進了邕州城,前呼后擁,馬蹄子踩在青石板路上,聲音又響又硬,敲在每個人的心上。他沒去府衙,直接住進了城里最好的官驛。知府帶著一幫官員去拜見,在門口等了半個時辰,才被叫進去。
索倫圖坐在太師椅上,端著茶碗,眼皮都不抬一下。他問了幾句邕州的年景,又問了鹽稅的事。知府滿頭大汗,話都說不利索。為了討好這位欽差,一個管鹽務的小官多了一句嘴,說這邕州的鹽業,全靠溫伯鈞的溫記鹽行撐著,溫老板是城里數一數二的大善人。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索倫圖手指頭在茶碗蓋上輕輕敲了兩下。第二天,一張燙金的帖子就送到了溫家。帖子上說,欽差大人體恤商艱,要來溫府“視察”一番。
溫伯鈞看著帖子,手里的核桃停住了。他知道這是躲不過去的。他讓下人把家里里外外打掃干凈,又請了城里最好的廚子,在家中擺下宴席。他心里想,破點財就算了,只要能把這尊大神平平安安送走就行。
傍晚,索倫圖來了。他只帶了幾個隨從,但那股官威,壓得整個溫府的下人都喘不過氣。宴席擺在院子里,四周掛著明亮的燈籠。溫伯鈞陪著笑,一杯接一杯地給索倫圖敬酒,嘴里說著恭維的話。
索倫圖喝著酒,眼睛卻不老實。他從院子里的假山,看到屋檐下的雕花,再看到溫伯鈞身上的綢緞料子。他的目光像是一把尺子,在丈量溫家的財富。酒喝到一半,他的話開始多了起來,問溫伯均一年能賺多少銀子,問他家里的船隊有多少條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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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伯鈞含含糊糊地應付著,后背的衣裳已經被冷汗浸濕了。
就在這個時候,一陣晚風吹過院子。風不大,剛好吹動了角落里一架紫檀木屏風。屏風上掛著一幅畫,畫的是幾叢蘭花,旁邊立著一塊怪石。風把畫卷的邊角吹得翻了起來,一個丫鬟看見了,趕緊跑過去想把它弄好。
“慢著。”索倫圖的聲音不大,那個丫鬟卻像被定住了一樣,動也不敢動。
索倫圖站起身,自己走了過去。他把那幅畫從屏風上取了下來,拿在手里看。他其實不懂畫,但他看得出,這畫上的蘭花有股勁兒,不像一般女人畫的那么軟。他的目光落在了畫卷右下角的落款上,兩個娟秀的小字:芷蘭。
他瞇起眼睛,看著溫伯鈞,笑了笑說:“溫老板,這畫是哪位大家的手筆?畫得不錯。”
溫伯鈞心里咯噔一下,臉上的笑容差點沒掛住。他連忙躬身說:“大人見笑了,這是小女隨手畫的,上不得臺面。”
“哦?你還有個女兒?”索倫圖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黑夜里的狼眼。他把畫卷遞給身邊的師爺,哈哈大笑起來:“有這么好的畫功,定然也是個才女。來,叫出來讓本官見一見。”
溫伯鈞的頭皮都麻了。他最怕的事情還是來了。他趕緊找了個借口:“回大人的話,小女身子不適,偶感風寒,實在是不方便見客。怕過了病氣給大人。”
索倫圖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沒了。他把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發出一聲悶響。整個院子里的聲音好像都被這一下給震沒了。他冷冷地看著溫伯鈞:“怎么,本官想見一見你的女兒,你還推三阻四?是看不起本官,還是看不起朝廷?”
一頂大帽子扣下來,溫伯鈞的膝蓋一軟,差點跪下。他知道,今天這關是躲不過去了。他朝旁邊的管家遞了個眼色,管家會意,嘆了口氣,轉身進了后堂。
過了一會兒,一個丫鬟扶著一個身影,慢慢走到了院子和后堂之間的那道珠簾后面。芷蘭不敢抬頭,隔著晃動的珠串,朝著索倫圖的方向彎了彎膝蓋,行了個禮。
月光灑在珠簾上,反射出點點光斑。索倫圖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身段窈窕,風姿綽約。他心里像是有只貓在抓,等不及了。他大手一揮,對旁邊的侍衛說:“把簾子掀開!”
侍衛不敢怠慢,上前一步,嘩啦一聲,將整面珠簾都扯到了一邊。
溫芷蘭的臉,就這樣清清楚楚地出現在了索倫圖的眼前。她像是受了驚的小鹿,抬起頭,眼里帶著一絲慌亂。那張臉,像是江南最好的工匠用最溫潤的玉石雕出來的,多一分則艷,少一分則淡。索倫圖當場就看呆了。他活了半輩子,什么樣的美人沒見過,但沒有一個能像眼前這個女子一樣,讓他心頭猛地一跳。
他眼里的貪婪和占有欲,一點都沒掩飾。他直勾勾地盯著芷蘭,像是要把她生吞活剝了一樣。他轉過頭,對著還愣在那里的溫伯鈞說:“溫老板,你這女兒是天上的仙女下凡啊。把她留在你這個商人家里,真是可惜了。這樣吧,本官過幾天就要回京城了,你讓她收拾收拾,跟著本官一起走。以后,本官保你溫家一輩子順順當當。”
這話一說出來,在場的人都傻了。溫伯鈞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沒有一點血色。他回過神來,撲通一聲就跪在了索倫圖面前,磕著頭說:“欽差大人恕罪!小女蒲柳之姿,人也笨,配不上大人。她,她早已許配給了西山里的一個青年石匠,婚書都立下了,萬萬不能改啊!”
索倫圖聽了這話,愣了一下。然后,他發出一陣刺耳的冷笑:“石匠?一個鑿石頭的粗人,也配得上這樣的仙女?溫老板,你是在跟本官開玩笑嗎?這門婚事,本官不同意!”他的眼神變得像冰一樣冷,看著溫伯均,也看著珠簾后嚇得臉色發白的溫芷蘭。
03
索倫圖沒有當場把溫芷蘭帶走。他這個人,最喜歡玩貓捉老鼠的游戲。他要讓溫家自己把女兒送上門,要讓整個邕州城的人都看著,他索倫圖想要的東西,就沒有得不到的。
他對外放出話去,說自己憐惜溫小姐的才貌,不忍心看她嫁給一個粗鄙的石匠,毀了一輩子。他還說,他敬重男女之間的情意,愿意給那個石匠一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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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派人把石磊叫到了官驛。石磊穿著一身打了補丁的粗布衣裳,手上腳上都是石灰粉。他站在富麗堂皇的大堂里,顯得格格不入。他面對著高高在上的索倫圖,沒有下跪,只是拱了拱手。他說:“大人,我跟芷蘭是真心相愛的,我們的婚事是溫老爺親口答應的。”
索倫圖從頭到腳打量著石磊,眼神里全是輕蔑。他看著石磊那雙因為常年握著錘子和鑿子而變得粗大變形的手,笑了:“真心相愛?好啊。你說你配得上她,那你就得拿出配得上她的本事來。本官給你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他用馬鞭指了指窗外西山的方向:“看到那座山沒有?山腳下有塊大青石,聽人說有幾萬斤重。本官現在命令你,在三天之內,把那塊石頭雕成一頭‘猛虎下山’。要是你雕成了,雕得好,本官就佩服你是個漢子,不再管你跟溫芷蘭的閑事。要是你雕不成,或者雕得不像樣,那你就是個廢物,自己滾出邕州城,永遠不許再回來。溫芷蘭,就得跟著本官走。”
這個消息傳出去,整個邕州城都炸了鍋。誰都知道西山腳下那塊大青石,跟個小房子一樣大,質地又硬。別說三天,就是給三十天,尋常的石匠連給它修個邊都費勁,更別說要雕出一頭活靈活現的老虎了。這根本就不是什么“機會”,這分明是刁難,是羞辱。
所有人都覺得,石磊輸定了,溫家這次是徹底完了。
溫伯鈞急得在家里團團轉,嘴里起了好幾個大燎泡。他想拿錢去疏通,可索倫圖的府邸根本就進不去。他想去找知府幫忙說情,知府一聽是這事,躲他跟躲瘟疫一樣。
溫芷蘭心里也怕,但她比她爹鎮定。那天夜里,她托老管家把石磊悄悄叫到了府里。月光下,她看著石磊被石子磨破的手,眼圈紅了。石磊一句話不說,只是看著她。芷蘭拉著他的手說:“阿磊,我相信你。你忘了你跟我說過的話嗎?你說,再硬的石頭,都有它自己的紋路,有它的‘心’。只要找到了那顆心,順著它的紋路走,就沒那么費勁了。”
石磊看著芷蘭眼睛里的光,心里那點慌亂一下子就沒了。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一早,石磊就去了西山腳下。他背著一個工具袋,里面是他吃飯的家伙。他沒有立刻動手,他繞著那塊巨大的青石,走了一圈又一圈。他用手去摸,去感受石頭表面的粗糙和溫度。他甚至把耳朵貼在石頭上,像是在聽什么聲音。
他就這樣繞著石頭,看了一天一夜。餓了就啃幾口芷蘭給他準備的干糧,渴了就喝幾口山泉水。邕州城里看熱鬧的人來了又走,都說這個石匠八成是嚇傻了。
索倫圖也派了人盯著。手下回去稟報,說那石匠就在那看,沒動一下錘子。索倫圖聽了,更加得意了,他已經開始盤算著怎么把溫芷蘭帶回京城了。
第三天早上,石磊終于動了。他沒有像別人想的那樣,用大鐵錘去砸。他從布袋里拿出一把小小的尖頭鑿子,還有一個小錘。他對著石頭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輕輕地敲了一下。
“叮”的一聲,清脆,但是什么變化都沒有。
石磊不急,他換了個地方,又敲了一下。“叮”。他又換了個地方,“叮”。
叮叮當當的聲音,從早上傳到黃昏,一直沒停過。可那塊巨石,看著還是原來的樣子,連一塊大點的石皮都沒掉下來。圍觀的人都說,這石匠不是瘋了,就是在磨洋工,拿欽差大人開涮呢。
第三天的黃昏到了,這是最后的期限。太陽已經落到了西山的背后,天邊燒著紅色的云。索倫圖坐著八抬大轎,帶著知府和一大幫隨從,浩浩蕩蕩地來了。他要當著全城人的面,宣布石磊的失敗。
他們到的時候,石磊正坐在一塊石頭上歇氣。他渾身上下都是白色的石粉,臉也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只有兩只眼睛,累得通紅,但亮得嚇人。那塊巨大的青石,被一塊更大的麻布給蓋住了,看不見里面的樣子。
索倫圖從轎子里下來,走到跟前,用馬鞭指著麻布,冷笑著說:“石匠,時辰到了。讓本官看看,你雕的猛虎,是不是長了翅膀飛走了?”
他身后的官員和隨從們都跟著笑了起來。
石磊沒說話,他站起身,走到麻布跟前,伸手抓住了麻布的一角。他深吸了一口氣,好像用盡了全身最后一點力氣,猛地向后一扯。
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瞪大了眼睛,準備看石磊的笑話。索倫圖臉上的笑容已經咧到了耳朵根。
麻布像是慢動作一樣從石雕上滑落下來。當它完全掉在地上,露出里面石雕真面目的那一刻,現場所有人的呼吸都好像被掐住了。索倫圖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了,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他身邊的那個師爺,更是嚇得“媽呀”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指著石雕,嘴巴張得能塞下一個雞蛋。圍觀的百姓們看到眼前的景象后全都震驚了,現場一片死寂,落針可聞。幾秒鐘后,人群中爆發出了一陣驚天動地的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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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麻布底下,確實是一頭老虎。
一頭大得嚇人的猛虎。那老虎的每一根胡須,每一塊肌肉,都被雕得清清楚楚,活靈活現。它身上的斑紋,好像還在隨著光影流動。那股百獸之王的氣勢,撲面而來,讓離得近的人忍不住倒退了好幾步。
這手藝,簡直是神乎其技。
這頭猛虎,它的姿勢很奇怪。它不是索倫圖要的“猛虎下山”的霸道姿態。這頭威風凜凜的巨虎,它的四只粗壯的爪子,牢牢地,謙卑地,跪伏在地上。它那巨大的虎頭,深深地低垂著,好像在向什么東西磕頭,在行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最讓人叫絕的地方,是在這頭跪著的猛虎前面。石磊用旁邊一塊多余的小石頭,另外雕了一個小小的平臺。平臺上面,用工整的篆書,刻著兩個大字——“皇恩”。
一頭跪拜皇恩的猛虎。
這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山林里的百獸之王,尚且要跪在地上,感念皇帝的恩德浩蕩。
索倫圖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又一陣青,跟開了染坊一樣。他讓石磊雕“猛虎下山”,是想借老虎的威風,來給自己長臉,意思是自己就像這頭猛虎,到了嶺南,誰都得怕。
現在,石磊雕了一頭“猛虎跪地”,直接把這記馬屁,越過他索倫圖,拍到了千里之外紫禁城里的皇帝身上。
索倫圖要是說這老虎雕得不好,那不就等于說“皇恩”不配讓老虎跪拜嗎?這是天大的罪過,他有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的。他要是說這老虎雕得好,那石磊就贏了這場比試,他就必須遵守自己的諾言,承認石磊和溫芷蘭的婚事。
他被這個滿身石灰粉的鄉下石匠,用一把鑿子,當著全邕州城百姓的面,將死了軍。他想發火,找不到理由。他想耍賴,拉不下這張臉。他站在那里,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圍觀的百姓們先是沒看明白,愣了幾秒鐘,然后一個個都回過味來了。人群里,不知道是誰先喊了一聲“好”,接著,叫好聲就像潮水一樣,一波接著一波。大家心里都清楚,這是小石匠用自己的聰明和手藝,從老虎嘴里把自己的女人給搶了回來。
索出圖的肺都快氣炸了。他聽著周圍的喝彩聲,覺得那每一聲都像是一個耳光,火辣辣地抽在他的臉上。他惡狠狠地瞪了石磊一眼,又看了一眼人群里淚流滿面的溫芷蘭。他從牙縫里,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來:“算……你過關了!”
說完,他看也不看那座石雕,黑著臉,鉆進轎子,狼狽地回官驛去了。
石磊和溫芷蘭總算是松了一口氣。溫伯鈞跑過來,拉著石磊的手,翻來覆去地看,嘴里不停地說:“好孩子,好孩子。”
風波好像是平息了。晚上,石磊留在溫家吃飯。溫伯鈞卻不像白天那么高興,他喝了兩杯酒,臉上的皺紋更深了。他對芷蘭和石磊說:“你們別高興得太早。索倫圖這種人,心眼比針尖還小。今天他在全城人面前丟了這么大的臉,他不會就這么算了的。明著來不行,他會來暗的。咱們家,怕是要有大麻煩了。”
05
溫伯鈞的話很快就應驗了。
索倫圖回到官驛,摔了三套最名貴的瓷器。他知道,強搶溫芷蘭的事情,已經成了個笑話,不能再提了。他不提這件事,不代表他會放過溫家。他陰沉著臉,對身邊的師爺說:“既然那丫頭這么寶貝她爹的家產,那我就讓她親眼看著,我是怎么把她家這點家業,一點一點給拆了的。”
報復來得又快又狠。索倫圖不再提納妾的事,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溫家的鹽業生意上。
他以欽差大臣的身份,下令邕州府衙,把歷年所有跟鹽務有關的卷宗,全部搬到了官驛。他對自己手下的那些爪牙說,要徹查溫記鹽行的賬目,一個銅板都不能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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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人就像一群聞到血腥味的蒼蠅,撲了上去。他們日夜不停地“核對”賬本,把溫家十幾年的流水翻了個底朝天。溫伯鈞的賬做得再干凈,也禁不住這么雞蛋里挑骨頭地查。一些陳年的,無傷大雅的小疏漏,都被他們放大,寫成了厚厚一本“罪證”。
這還不夠。索倫圖又派人,找到了一個以前跟溫家有過節的小鹽商。他給了那人一大筆錢,又許諾以后讓他接手溫家的一部分生意。那人見錢眼開,就按索倫圖教他的話,寫了一封“檢舉信”,說溫伯鈞一直都在偷偷勾結海上的私鹽販子,偷了好幾萬兩的皇稅。
人證有了,物證也好辦。索倫圖讓人半夜里,偷偷把幾船私鹽運到溫家一個很偏僻的貨棧里,埋在了貨堆的最底下。第二天,他就帶著官兵,說是接到了舉報,要去搜查溫家的貨棧。
官兵們裝模作樣地搜了一圈,最后“理所當然”地從那個貨棧里,搜出了大量的私鹽。
人證物證俱在。索倫圖當即下令,查封溫記鹽行的所有店鋪和倉庫,罪名是“勾結私梟,偷逃巨額皇稅”。溫伯鈞還沒來得及辯解一句,就被戴上枷鎖,打入了府衙大牢。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就像一場噩夢。前一天,溫家還是邕州城的首富。一夜之間,就變成了欽犯之家。
溫家的大門被貼上了封條,家產全部被查封。府里的下人,跑的跑,散的散。昔日車水馬龍的溫府,現在只剩下溫芷蘭和一個跟了溫家幾十年的老管家。他們被官兵困在空蕩蕩的宅子里,連門都出不去。
溫芷蘭想去府衙門口擊鼓鳴冤,被看門的官兵用槍柄給推了回來。她想找人花錢去打點一下關系,可家里的銀箱早就被貼上了封條,一文錢也拿不出來。她寫了信,想請以前跟父親交好的那些叔伯幫忙,可信送出去,都石沉大海。這個時候,誰還敢跟欽差大人要辦的案子扯上關系。
她徹底明白了什么叫孤立無援。
石磊心里急得像火燒一樣。他白天在山里打石頭,晚上就翻墻進到溫府里,給芷蘭送些吃的。他看著芷蘭一天天消瘦下去,心疼得像刀割一樣。他想去劫獄,可府衙大牢守衛森嚴,他一個人,拿著一把錘子,又能做什么呢。他只能坐在芷蘭身邊,笨拙地安慰她:“別怕,有我呢。天塌下來,我給你扛著。”
半個月過去了。溫伯鈞在大牢里受盡了折磨,被屈打成招。案子很快就被定了下來,證據確鑿,是“鐵案”。判決的結果是秋后問斬,家產全部充公。
就在溫芷蘭徹底絕望的時候,索倫圖派人給她帶話了。那個傳話的師爺,捏著嗓子,對芷蘭說:“我們大人說了,他還是憐香惜玉的。只要溫小姐你識時務,自愿跟著大人回京城。大人可以網開一面,讓你爹在牢里‘病死’,留個全尸。你們溫家的遠方親戚,也可以免于株連。你要是不答應,那你爹就得凌遲處死,尸體掛在城門上示眾。你們溫家沾親帶故的,一個都跑不了。”
師爺說完,還留下了一件溫伯鈞在牢里穿過的血衣。
芷蘭捧著那件又臟又破,還帶著血腥味的衣服,整個人都崩潰了。她覺得天已經塌了,自己被壓在最底下,一點光都看不見。一邊是父親的性命和全族的安危,一邊是自己的清白和跟石磊的未來。她好像沒有別的路可以選了。
她擦干眼淚,眼神變得空洞。她對那個師爺說:“你回去告訴他,我答應了。只要他保證我爹能死得體面一點。”
就在她準備為了救父親,走進那個火坑的時候。一直站在旁邊的老管家突然沖了過來,一把拉住了她。老管家渾身都在發抖,嘴唇也沒有血色,他湊到芷蘭耳邊,用只有他們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小姐,不能答應啊!老爺進大牢之前,趁人不注意,偷偷塞給了我一把小鑰匙。他跟我說,要是,要是真的到了那一步,就讓我帶你去祠堂,打開祖宗牌位底下的第三塊地磚……”
芷蘭和陪在她身邊的石磊心里都是一震。
那天深夜,月亮被烏云遮住了。芷蘭,石磊,還有老管家三個人,避開了外面巡邏官兵的視線,偷偷溜進了塵封已久的溫家祠堂。祠堂里一股發霉的味道,冰冷陰森。借著從窗戶縫里透進來的一點微光,他們找到了供奉溫家祖先牌位的那個神龕。
老管家數著地磚,找到了第三塊。他把地磚撬開,底下果然有一個小小的暗格。暗格上有一把銅鎖,已經生了綠色的銹。老管家顫抖著手,把溫伯鈞給他的那把小鑰匙插了進去。
“咔噠”一聲,鎖開了。
暗格里沒有金銀財寶,也沒有地契房契。只有一個用布包著的小小的紫檀木盒子。盒子也上了鎖,但剛才那把鑰匙,剛好也能打開這把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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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蘭的心跳得厲害。這是她最后的希望了。她接過盒子,深吸一口氣,用顫抖的手指,慢慢地打開了盒蓋。
當她看清楚盒子里的東西時,不由得愣住了。里面靜靜地躺著一個用明黃色的綢緞包裹著的卷軸。她小心翼翼地把黃綾解開,在石磊舉著的微弱燭光下,把那個卷軸緩緩地鋪開。
當她的目光掃過卷軸最開頭的那幾個用墨跡寫成的大字,和卷軸末尾那個鮮紅的,好像還在滴血的印章時,她瞬間像是被雷打中了一樣,手中的卷軸差點滑落在地,整個人都僵住了。她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和狂喜,她趕緊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才沒有讓自己失聲尖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