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十五年春,一輛青布馬車"咯吱咯吱"地碾過清河縣的石板路。車簾一掀,露出張五十來歲的方臉,濃眉下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這人姓石,因在家排行老十,人都叫他"十爺"。
"老馬,停一停。"十爺突然叫住車夫,指著路邊一間茶館,"咱先喝口茶再走。"茶館里三三兩兩坐著幾個莊稼漢,見進來個穿綢緞衣裳的生面孔,都偷眼打量。十爺要了壺龍井,給車夫也斟上一杯,笑呵呵地問:"各位鄉親,打聽個道兒,石家老宅怎么走?"
"啪嗒"一聲,柜臺后頭的老掌柜手里算盤掉在了地上,臉色刷白:"客、客官問的是哪個石家?"
"就是二十年前搬去京城做綢緞生意的石家啊。"十爺抿了口茶,"我是石家老十,這不,年紀大了想落葉歸根。"茶館里頓時鴉雀無聲。一個戴草帽的漢子"騰"地站起來,凳子都帶翻了:"您、您可別去那宅子!那是個兇宅啊!"十爺眉頭一皺:"這話怎么說的?我家祖宅風水好著呢,當年請先生看過,是'青龍盤玉帶'的格局。"老掌柜哆哆嗦嗦地過來添茶:"十爺有所不知,自打您家搬走后,那宅子換了三任主人,沒一個有好下場..."
"頭一任是張員外,搬進去半年,大兒子騎馬摔斷了脖子;沒過倆月,小女兒掉井里淹死了;又過仨月,張員外自己半夜突發心絞痛,沒等郎中到就咽了氣。"老掌柜掰著手指頭數,"第二任是個舉人老爺,住進去就瘋瘋癲癲的,總說看見白影子飄來飄去,后來跳了河..."
十爺聽得直搖頭:"胡扯!我家祖上三代都住得好好的。"
"最邪門的是第三任,"草帽漢子壓低聲音,"是個做藥材生意的山西人,不信邪,偏要住。結果您猜怎么著?有天夜里宅子里突然鬼哭狼嚎的,鄰居們壯著膽子去看,發現那山西人光著腳在院子里轉圈,嘴里念叨'有鬼有鬼',第二天就卷鋪蓋跑了,連押金都不要了..."十爺"啪"地一拍桌子:"我倒要看看是什么魑魅魍魎敢占我石家祖宅!老馬,走!"
老掌柜追到門口直跺腳:"十爺!縣里人都知道那宅子犯白虎煞,風水先生說'白虎銜尸,家破人亡'啊!"十爺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馬車七拐八繞,停在一座青磚黛瓦的大宅院前。院墻上的爬山虎枯了又生,黑漆大門上的銅環銹跡斑斑。十爺掏出鑰匙,鎖眼都銹住了,使勁一擰,"咔吧"一聲,門開了。一股霉味撲面而來。院子里雜草有半人高,正屋門楣上"耕讀傳家"的匾額斜掛著,蜘蛛網在夕陽下泛著金光。十爺挽起袖子:"老馬,今晚就住這兒了,先把正屋收拾出來。"老馬五十多歲,是十爺從京城帶來的老仆,一邊掃地一邊嘟囔:"東家,要不咱先去客棧..."
"怕什么!"十爺從馬車上取下被褥,"我石老十走南闖北這么多年,還沒見過能把我嚇住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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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得很快。十爺點了三盞油燈,把正屋照得通亮。老馬做了碗蔥花面,兩人就著咸菜吃了。外頭風吹得樹葉沙沙響,偶爾傳來幾聲夜貓子叫。半夜里,十爺正睡得香,突然被"咣當"一聲驚醒。他一個骨碌爬起來,摸出枕下的匕首:"老馬!聽見沒?"老馬提著燈籠過來,臉色發青:"東家,好像是后院..."兩人舉著燈籠往后院走。月光下,一口老井黑洞洞的,井轱轆上纏著半截麻繩,隨風輕輕晃動。十爺皺眉:"這井早該填了..."話音未落,井里突然傳來"咕咚"一聲,像有什么東西掉進了水里。
老馬"媽呀"一聲,燈籠差點掉了。十爺奪過燈籠往井里照,水面平靜如鏡,映出他嚴肅的臉。"裝神弄鬼!"十爺冷笑,"老馬,明天去買二十斤石灰,把這井給我填了!"回到屋里,十爺翻來覆去睡不著。約莫三更天,窗外忽然飄過一道白影,接著是"咯吱咯吱"的撓門聲。十爺一個激靈跳下床,猛地拉開門——月光下,一只白貓"喵"地竄走了。
第二天一早,十爺正在院里劈柴,隔壁王婆挎著籃子路過,見鬼似的瞪大眼睛:"石、石十爺?您真住這兒了?"
十爺抹把汗:"王嬸子,多年不見,身子骨還硬朗?"王婆左右看看,小跑過來:"十爺,聽老婆子一句勸,這宅子真住不得!前兒個夜里,我起夜時看見您家房頂上有白影子飄..."
十爺哈哈大笑:"您準是眼花了,那是我晾的白被單!"王婆搖頭嘆氣地走了。晌午時分,老馬領著幾個短工來填井,還買了香燭紙錢。十爺罵他迷信,但還是由著他們在井邊燒了紙。
天黑前,十爺特意在院里院外轉了一圈,在墻角、門后撒了幾把香灰。老馬不解:"東家這是?"
"等著瞧吧。"十爺神秘地笑笑。這晚月黑風高。十爺早早熄了燈,卻穿戴整齊地坐在床邊。約莫子時,窗外果然又傳來"沙沙"聲。十爺屏住呼吸,聽見有人輕輕撥動門閂的聲音。門"吱呀"開了一條縫,一個黑影躡手躡腳地摸進來,直奔床前。說時遲那時快,十爺一個箭步沖上去,將那人按倒在地:"逮著你了!"老馬聞聲舉著燈籠沖進來,燈光下,一張布滿皺紋的臉驚恐萬分——竟是茶館的老掌柜!
十爺把他拎到椅子上:"陳掌柜,深更半夜的,您這是唱的哪出啊?"老掌柜哆嗦得像篩糠,突然"撲通"跪下了:"十爺饒命啊!我、我也是被逼無奈..."
原來二十年前,十爺的父親石老太爺在世時,有個叫劉開的長工,因為手腳不干凈被趕了出去。后來劉開的老婆病死,兒子掉河里淹死了,他就把這筆賬算在石家頭上。十爺一家搬走后,劉開就開始裝神弄鬼,逼走一任又一任的住戶。老掌柜年輕時欠過劉開的錢,被迫幫他打掩護,在茶館散播兇宅謠言。
"那井里的動靜?"十爺問。
"是、是劉開在井壁鑿了個暗洞,用繩子系著塊木頭,拽繩子就有水聲..."
"房頂的白影?"
"他披著白床單在房頂上爬..."
十爺氣得直拍桌子:"這個劉開,現在住哪兒?"老掌柜剛要開口,門外突然傳來一聲長嘆:"不用找了,我在這兒。"一個佝僂著背的老頭慢慢走進來,正是劉開。他比十爺還大幾歲,頭發全白了,臉上皺紋像老樹皮。十爺瞪著他:"劉叔,我爹當年待你不薄啊!"劉開老淚縱橫:"十爺,我冤枉啊!那對玉鐲子真不是我偷的...是、是您三哥拿了送相好的,怕老太爺知道,就賴在我頭上..."十爺一愣。他三哥確實風流成性,五年前已經病死了。劉開接著說:"我被趕出來后,媳婦一病不起,沒錢抓藥...小兒子去河邊撈魚貼補家用,掉水里沒人救..."他說著說著嚎啕大哭,"我活著就為等石家人回來,我要讓你們也嘗嘗家破人亡的滋味!"
屋里靜得可怕。油燈"啪"地爆了個燈花。十爺突然起身,對著劉開深深鞠了一躬:"劉叔,是我們石家對不住您。"
劉開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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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爺轉身從箱子里取出個布包,打開是兩張地契:"這是我名下的二十畝好田,您要是不嫌棄,就拿去養老。"又掏出個銀錠子給老掌柜,"這些年您幫著裝神弄鬼,無非也是為了還債。這銀子您拿去,把欠劉叔的債平了。"
老掌柜和劉開都傻了眼。十爺嘆口氣:"我石老十在外經商多年,明白一個理——冤冤相報何時了。劉叔,您要還不解氣,就往我身上打幾下,咱這事就算翻篇了,行不?"
劉開顫抖著接過地契,突然"哇"地哭出聲來,像要把這些年的委屈都哭出來。老馬趕緊扶他坐下,倒了杯熱茶。
第二天,十爺請來工匠整修老宅,特意把西廂房收拾出來給劉開住。村里人聽說"鬼"被抓住了,都跑來看熱鬧。十爺當眾把當年的事說了,眾人才知道這"兇宅"里裝的不是鬼,是人的冤屈。
一個月后,宅子修葺一新。十爺在院里擺了十桌酒席,把左鄰右舍都請來。劉開穿著新棉襖,被讓到上座。酒過三巡,十爺站起來說:"各位鄉親,往后誰家有什么難處,盡管來石家老宅找我。我石老十別的不敢說,一碗熱飯、一件棉衣還是供得起的!"眾人鼓掌叫好。不知誰起了個頭,大家唱起了清河小調。歌聲飄過新粉刷的白墻,驚起了棗樹上的麻雀。后來啊,這"兇宅"成了清河縣最熱鬧的地方。十爺開了間私塾,教窮人家的孩子認字;劉開在院里種了好些草藥,免費給鄉親們看病。老掌柜的茶館重新開張,說書人最愛講的就是"十爺智破兇宅"的故事。
至于那口老井?填平后在上頭蓋了座涼亭。夏天夜里,十爺和劉開常在那兒下棋。有時候劉開走錯步子要悔棋,十爺就笑他:"劉叔,您這棋品可比裝鬼的功夫差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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