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話,輕飄飄地說出口,卻能像秤砣一樣,瞬間墜毀一顆滿懷期望的心。
許沁挽著我的手臂,姿態親昵得像親生女兒,臉上掛著精致無暇的微笑。
她帶我穿過嶄新明亮的客廳,指著那片被夜色包裹的陽臺,語氣輕快地說:
“媽,以后您就睡這兒。”
一句話,讓我的世界,從此只剩下了穿堂而過的冷風。
01
我叫顧月華,是個跟舊書故紙打了一輩子交道的古籍修復師。
退休多年,日子過得就像院子里那棵老槐樹,安靜,自在,帶著歲月沉淀下來的從容。
這棟位于城市老城區的小院,是我和亡夫蘇望年親手一磚一瓦拾掇起來的。
院子不大,但被我打理得井井有條,四季都有不同的花信。
屋子是舊的,里面的每一件家具,都摩挲出了溫潤的光澤。
我最常待的地方,是朝南的那間書房。
那里有一整面墻的書柜,是蘇望年還在世時,我們跑遍了舊貨市場淘來的老船木,請老師傅打的。
木頭里,仿佛還藏著江水的味道。
書柜里,有我修復過的古籍,也有蘇望年留下的各種藏書。
陽光好的午后,我會泡上一壺清茶,戴上老花鏡,小心翼翼地用鑷子,將一本明代刻本里脆弱的紙頁,一點點鋪平,用特制的漿糊修補那些被蟲蛀的破洞。
空氣里,永遠彌漫著紙張、墨香和茶葉混合的,讓人心安的味道。
我的世界,本就該是這般模樣,直到老去,直到化為塵埃,與這些書卷融為一體。
可是,兒子蘇哲的一個電話,打破了這份寧靜。
“媽,最近還好嗎?”蘇哲的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我放下手中的毛筆,笑著說:“好著呢,你媽這身子骨,再忙活十年也沒問題。”
“那就好,那就好。”他干巴巴地應著。
我知道,電話那頭,一定有事。
“阿哲,有事就跟媽說,別一個人扛著。”我溫言道。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然后傳來蘇哲壓抑的聲音:“媽,許沁家里……催得緊。”
許沁,我未來的兒媳,一個在市中心高級寫字樓里上班的姑娘,精明,漂亮,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不服輸的勁兒。
我見過幾次,談不上多親熱,但也還算客氣。
“催什么?”我心里咯噔一下,其實已經猜到了幾分。
“婚房,”蘇哲的聲音更低了,“她父母的意思是,沒有婚房,這婚就先別結。許沁也覺得,租房子結婚,太委屈了。”
“媽,您知道現在城里的房價,跟飛一樣。我這幾年攢的錢,連個衛生間的地磚都鋪不滿。”
“我和許沁看上了一個樓盤,地段和戶型都好,就是那個首付……”
后面的話,他沒說下去,但我全懂了。
這個城市,像一個巨大的怪物,吞噬著年輕人的夢想和父母的積蓄。
我拿著電話,看著窗外那棵老槐樹的葉子,在陽光下泛著金色的光。
“媽知道了,”我聽到自己的聲音,異常平靜,“你跟許沁說,房子的事,不用愁,媽來想辦法。”
掛了電話,書房里那股讓人心安的味道,似乎也變得稀薄了。
我看著滿屋子的書,看著墻上蘇望年溫和的笑臉,心里像被一只手緊緊攥住,疼得喘不過氣來。
這棟房子,是我和老蘇的根,是我們愛情的見證,是我后半生所有的念想。
可現在,為了兒子的未來,我似乎要親手把這根,給拔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夢里,蘇望年就坐在我對面,一邊替我續上茶水,一邊溫和地說:“月華,別為難自己。孩子大了,有他們的路要走。咱們的家,在心里,不在那幾片瓦上。”
醒來時,枕邊濕了一片。
我看著窗外漸漸發白的天際,做出了那個一生中最艱難的決定。
我瞞著身邊所有的親朋好友,獨自聯系了房屋中介。
來的中介小伙子很年輕,嘴巴很甜,一口一個“顧阿姨”。
他將這棟小院夸得天花亂墜,說什么“地段稀缺”、“自帶風雅”、“文化底蘊深厚”。
我只是安靜地聽著,心里卻在滴血。
他說的每一句優點,都像一把小刀,在我心上反復地割。
接下來的日子,家里開始變得熱鬧起來。
一波又一波的看房人,穿著光亮的皮鞋,在我親手打理的地板上走來走去。
他們對著我的書柜指指點點,討論著這里可以打掉,那里可以改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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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討論的,是如何將這里的“蘇望年和顧月華”的痕跡,全部抹去,換成他們自己的生活。
每一次有人來,我就像一個盡職的導游,介紹著這棟房子的歷史。
“這塊地板,是我先生當年親自鋪的,每一塊的紋路,他都仔細對過。”
“這個窗臺,改成了飄窗的樣式,因為我喜歡坐在這里看書,他說這樣光線好。”
我說得越多,內心就越是酸楚。
我不是在賣一套房子,我是在告別我的人生。
最后,一個做文化產業的商人,看中了這里的清靜和韻味,出了一個相當可觀的價格。
簽約那天,我特意換上了一件素雅的旗袍,那是蘇望年最喜歡我穿的樣子。
我在合同上簽下“顧月華”三個字時,筆尖微微顫抖。
那幾個字,仿佛耗盡了我全身的力氣。
中介小伙子滿臉喜色地恭喜我。
我只是對他笑了笑,那笑容里,藏著多少苦澀,只有我自己知道。
房款到賬的那天,我看著手機銀行APP上那一長串的數字,沒有一絲喜悅。
那串數字,像一個冰冷的符號,宣告著我前半生的終結。
我沒有絲毫猶豫,立刻將其中絕大部分,轉到了蘇哲的賬戶上。
我只給自己留下了幾萬塊錢,作為傍身應急的費用。
轉賬成功的那一刻,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空虛,仿佛身體里的什么東西,被徹底掏空了。
蘇哲很快打來電話,聲音里是掩飾不住的激動和哽咽。
“媽!您……您把老宅賣了?”
“賣了,”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一些,“以后就跟著你們住新家,給你們做做飯,帶帶孫子,不是更好嗎?”
“媽……”蘇哲在電話那頭泣不成聲,“我……我對不起您……”
“傻孩子,說什么傻話。”我笑著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和許沁好了,媽就什么都好了。”
那一天,蘇哲和許沁特意趕回老宅,說是要陪我吃“最后一頓飯”。
許沁提著大包小包的禮品,臉上是得體的笑容。
她拉著我的手,親熱地說:“媽,真是太辛苦您了。以后搬到新家,我們一定會好好孝順您的。”
我看著她年輕又精致的臉,點了點頭,心里卻泛起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搬家的日子,很快就到了。
我沒有什么大件行李,大部分的家具都留給了新房主。
我只是仔細地打包了我那些珍愛的書籍,還有一些蘇望年的遺物。
每一件物品,都承載著一段無法復制的回憶。
裝車的工人們手腳麻利,很快,那個曾經充滿書香和煙火氣的小院,就變得空空蕩蕩。
我最后一次環顧這個家。
陽光依舊從窗戶灑進來,在空氣中投射出細小的塵埃。
我仿佛還能看到,蘇望年坐在窗邊,對我微笑。
眼淚,終于還是忍不住,掉了下來。
再見了,我的愛人。
再見了,我的家。
我鎖上院門的那一刻,心里默默地說著。
從今天起,我就要住進兒子的家,開始一段全新的,我曾滿心憧憬的晚年生活了。
可我當時并不知道,有些憧憬,從一開始,就是海市蜃樓。
02
蘇哲的新家,在城市一個高檔住宅區。
電梯平穩上升,光亮的金屬門上,映出我略顯憔悴的臉。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擠出一個笑容。
“媽,到了。”蘇哲用鑰匙卡打開了門。
門開的一瞬間,一股混雜著新家具和裝修涂料的味道撲面而來。
眼前是一個寬敞明亮的客廳,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
整個家的裝修風格,是許沁主導的現代極簡風。
墻壁是純粹的白色,家具是利落的直線條,顏色非黑即白,要么就是高級灰。
整個空間,精致,冷冽,像一本設計雜志里的樣板間,卻唯獨缺少了一點“家”的溫度。
我帶來的那幾個打了補丁的舊紙箱,堆在光潔如鏡的地板上,顯得那么格格不入。
“媽,快請進,換鞋。”許沁熱情地遞給我一雙嶄新的拖鞋。
我拘謹地換上,跟著他們走進這個陌生的空間。
“媽,您看,這是您的。”蘇哲指著沙發說。
我看到沙發上放著一個全新的靠墊和一個毛毯。
“以后您就坐這兒,視野最好。”他笑著說。
我點點頭,心里卻有些空落落的。
在老宅,我最喜歡的,是那張磨得發亮的舊藤椅。
搬家工人將我的那幾個箱子搬了進來。
“哎,師傅,這個放這邊角落。”許沁立刻上前指揮道。
她指了指靠近玄關的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沁沁,那是媽的一些書和舊東西。”蘇哲小聲提醒她。
許沁臉上的笑容不變,她走過來,挽住我的胳膊。
“媽,您別介意啊。主要是咱們這個裝修風格,您那些老物件擺出來,有點不太搭。”
她頓了頓,又用一種開玩笑的口吻說:“再說了,現在都流行‘斷舍離’,很多舊東西,也該處理處理了,給新生活騰出空間嘛。”
她的話,說得輕巧,卻像一根細細的針,扎在我心上。
那些不是“舊東西”,那是我的半輩子。
蘇哲看出了我的不自在,趕緊打圓場:“媽的書可都是寶貝,有很多都是孤本,得好好收著。”
“是是是,”許沁立刻附和,“那當然,可以先放在儲物間里,等以后咱們買了書柜,再擺出來。”
可是,這個裝修得如此“極簡”的家里,我根本沒有看到任何可以被稱為“儲物間”的地方。
我沒有再說什么,只是默默地看著我的那幾個箱子,被孤零零地遺棄在角落里,像我此刻的心情。
新家的房間是三室一廳。
主臥自然是蘇哲和許沁的。
旁邊一間,被打造成了許沁的衣帽間兼瑜伽室,里面有一整面墻的鏡子。
剩下的一間,是朝北的書房,里面放著一張大大的電腦桌,那是蘇哲平時加班工作的地方。
我參觀了一圈,心里那個關于“自己房間”的疑問,越來越重。
但我忍住了,沒有問。
我想,或許他們早有安排,只是還沒來得及說。
搬家忙碌了一天,大家都累了。
我本想下廚,做一頓熱乎乎的“喬遷飯”。
可許沁卻笑著擺手說:“媽,您剛來,別累著了。我已經點了外賣,都是您愛吃的。”
她指著嶄新的廚房說:“這廚房剛裝好,我可舍不得現在就讓它沾上油煙。”
我看著那光可鑒人的廚具和臺面,點了點頭,把卷起的袖子,又放了下來。
在老宅,廚房是我最有歸屬感的地方之一。
那里的煙火氣,是家的味道。
而在這里,廚房似乎只是一個需要小心翼翼維護的,精致的展品。
那天晚上,我們三個人,圍著冰冷的巖板餐桌,吃了一頓沉默的外賣。
許沁一直在聊她工作上的趣事,蘇哲偶爾附和幾句。
我努力地想要融入他們的話題,卻發現自己像個局外人。
他們的世界,節奏太快,名詞太新,我有些跟不上了。
飯后,蘇哲要去書房處理一些工作郵件。
客廳里,只剩下我和許沁。
氣氛,一時間有些尷尬。
我強忍著心中的種種不適,決定主動打破沉默。
“沁沁啊,”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自然一些,“家里的房間……都看過了,挺好的。”
“那當然,這可都是我花了好幾個月的心血設計的。”許沁的語氣里帶著一絲自豪。
“那……我的房間,是哪一間?”我終于問出了那個盤旋在心頭許久的問題。
問出口的瞬間,我甚至有些緊張。
我心里默默地幻想著。
或許,是那個朝北的書房?雖然小一點,但至少是個獨立的房間。
晚上我可以睡在折疊床上,白天他們可以用。
又或者,他們打算把那個衣帽間暫時騰出來?
我不敢奢求太多,只想要一個能安放我那幾箱舊物和一張床的,小小的,屬于我的空間。
許沁聽到我的問題,愣了一下,隨即臉上又堆起了那種無懈可擊的笑容。
“媽,您瞧我這記性,差點忘了跟您說這個最重要的事兒。”
她站起身,姿態優雅地朝我伸出手。
“來,媽,我帶您去看看。”
我有些不明所以,但還是扶著她的手站了起來。
蘇哲正好從書房走出來,看到這一幕,他的表情似乎有些不自然。
“沁沁,你……”他開口,似乎想說什么。
“阿哲,你來得正好,”許沁回頭對他一笑,“我正要帶媽去看她的‘新房間’呢。”
她特意在“新房間”三個字上,加了重音。
然后,她挽著我的手臂,親熱得不容我掙脫,帶著我,一步步走向客廳盡頭的那扇巨大的落地窗。
我的心,隨著她的腳步,一點點往下沉。
那里,不是任何一個房間。
那里,是陽臺。
許沁微笑著,親熱地挽起我的手臂,帶我走向客廳盡頭的落地窗。
窗外是璀璨的城市夜景,而窗內,是一個與客廳相連、并未完全隔斷的開放式陽臺。
陽臺一側擺放著洗衣機和一些雜物,另一側則靠墻立著一張折疊起來的行軍床。
許沁松開手,姿態優雅地隨手指著那塊空地,用一種輕快而不容置疑的口吻說:
“媽,您看,家里房間都規劃好了,暫時沒多余的房間。”
“以后您就睡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