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聲明:本文為虛構創作,請勿與現實關聯
山里頭的人,一輩子就跟兩樣東西打交道,一個是地,一個是天。地里刨食,看天吃飯。
可有時候,還有一樣東西,你繞也繞不開,那就是河。河能養人,也能吃人。為了過河,人就得修橋。修橋是天大的好事,是積德行善,是給子孫后代鋪路。可這世上的事,就怕有個萬一。
有時候,一個路過的叫花子,一口水,一句話,就能把你這天大的好事,給說成是催命的符。信還是不信?這比過河還難。
01
鎖龍村的男女老少,今天都放下了手里的活,烏泱泱地,全聚在了黑龍江邊上。
黑龍江,是鎖龍村的命。它把村子和外面的世界,硬生生地隔了開來。河東是村子,河西是通往鎮上的路。
村里人看著這條江,是又愛又恨。愛它,是因為江里的水,養活了村里的人和牲口。恨它,是因為這江水太急,太野,像一條不聽話的黑龍拿。每年一到汛期,山洪下來,那江水就跟瘋了一樣,咆哮著,能把碗口粗的樹都給卷走。
連接江兩岸的,是一座搖搖欲墜的木橋。那橋,也不知道是哪個朝代留下來的,橋面上的木板,有的都爛穿了,走在上面,一步三晃,咯吱咯吱地響,好像隨時都會散架。
老村長石滿倉,站在一塊大石頭上。他五十多歲的年紀,臉上刻滿了皺紋,那是山風吹出來的,也是愁出來的。
今天,他臉上的皺紋,好像都舒展開了。他清了清嗓子,對著全村的爺們、婆姨、大小伙子、小姑娘們,用他那洪亮的大嗓門喊道:
“鄉親們!我老婆子,今天,要宣布一件大喜事!”
“經過咱們幾年省吃儉用攢下的錢,再加上公社給批的補助,咱們修石橋的錢和石料,總算是湊夠了!”
“從今天起,咱們鎖龍村的石橋,就正式動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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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話音剛落,江邊上,就爆發出了一陣雷鳴般的歡呼聲。人們笑著,跳著,有的老婆姨,抹著眼淚,嘴里念叨著:“祖宗保佑,可算盼到這一天了。”
修一座堅固的、能過拖拉機的石橋,是鎖龍村幾代人的夢想。
村里的孩子,每天要去河對岸上學,都得戰戰兢兢地過那座破木橋。每年,都有孩子失足掉進江里,被水沖走。
村里那些好不容易從地里刨出來的山貨、藥材,也因為運不出去,只能爛在家里,換不來一分錢。
貧窮,就像這條黑龍江,把整個村子,死死地鎖在了這大山里。
石滿倉對這座橋,更是有一種執念。幾年前,他那剛成年的親侄子,就是為了背一袋子曬干的蘑菇過橋,腳下一滑,連人帶貨,一起掉進了那翻滾的江水里。最后,連尸首都找不回來。
從那天起,石滿倉就發了誓,他這輩子,就算砸鍋賣鐵,也一定要修起一座石橋。
全村人的熱情,像一把火,被點燃了。
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村里的年輕人,以石頭為首,他本名叫石大壯,人如其名,長得牛高馬大,渾身都是使不完的勁。他帶著一幫小伙子,光著膀子,喊著震天的號子,在河邊開山鑿石。鐵錘砸在石頭上,發出“叮叮當當”的脆響,比過年的鞭炮聲還好聽。
石滿倉背著手,站在江邊,看著這熱火朝天的場面。他那雙渾濁的眼睛里,閃著光。他仿佛已經看到了,一座嶄新的石橋,橫跨在江上。村里的孩子們,背著書包,在橋上歡笑著,追逐著。他仿佛已經聽到了,拖拉機“突突突”地響著,滿載著山貨,開出了這片困了他們幾代人的大山。
就在這全村人最喜慶,最有盼頭的日子里。
一個不速之客,出現在了村口。
那是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老乞丐。他瘸著一條腿,拄著一根不知道從哪里撿來的、光溜溜的木棍,順著山路,一瘸一拐地,慢悠悠地走進了村子。
他的出現,和眼前這火熱的場面,格格不入。
02
那瘸腿的老乞丐,在村里轉了一圈,最后,停在了村長石滿倉家的院子門口。
石滿倉正蹲在院子里,和幾個村干部一起,清點著修橋用的繩索和工具。
老乞丐沒有像別的乞丐那樣,一上來就哭天喊地地乞討。他只是靠在門框上,舔了舔自己那干裂起皮的嘴唇,用一種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的聲音,有氣無力地問:
“當家的,能……能給口水喝嗎?”
“渴……渴得嗓子眼都快冒煙了。”
石滿倉的媳婦王春芬,從屋里端著一盆豬食出來,正好看到這一幕。她皺了皺眉,臉上露出嫌棄的表情。
“去去去,哪來的叫花子,一身的臭氣,別在這兒討晦氣!”她一邊說,一邊準備回廚房,拿個喂雞的破碗,隨便給他舀點水,打發他走。
“春芬,你干啥呢!”石滿倉站起身,攔住了她。
他對王春芬說:“人家就是口渴了,討口水喝,又不是要飯。看這老哥,腿腳還不方便,怪可憐的。”
他自己轉身回了屋,從桌上拿了一個干凈的、印著“為人民服務”的大搪瓷碗,又提起暖水瓶,倒了滿滿一碗剛燒開、晾在那里的涼白開。
他把碗,雙手遞到老乞丐的面前。
“老哥,慢點喝,剛晾好的,不燙嘴。要是還渴,鍋里還有。”
那乞丐抬起頭,看了石滿倉一眼。他的臉很臟,頭發也亂得像一團雞窩,但他的那雙眼睛,卻亮得驚人,一點也不渾濁,清亮得像山里的泉水。
他接過那碗水,卻沒有立刻喝。
他端著碗,沒有看石滿-倉,而是轉過頭,瞇著眼睛,望向了遠處河邊那個熱火朝天、塵土飛揚的修橋工地。
他看得特別專注,那雙清亮的眼睛里,閃過一絲誰也看不懂的、凝重的神色。
他就那么端著碗,站了足足有一分多鐘。
然后,他才低下頭,“咕嘟咕嘟”地,把那一大碗水,一口氣喝了個精光。
他用臟兮兮的袖子,抹了抹嘴,把那個大搪瓷碗,又恭恭敬敬地,用雙手還給了石滿倉。
然后,他用一種非常嚴肅的、和他這副乞丐打扮完全不相符的語氣,對石滿倉說:
“當家的,你是個好人。你這碗水,我喝了。”
“聽我一句勸。”
“這橋,不能再修了。”
說完,他把碗往石滿倉手里一塞,拄起棍子,轉身就想走。
03
石滿倉一聽這話,火氣“蹭”的一下就上來了。
修橋,是他這輩子最大的心愿,是全村人幾代人的夢想。怎么到了這個臭乞丐的嘴里,就成了不能修的了?
他一把拉住了乞丐的胳膊,那胳膊瘦得跟干柴棍似的。
“你這人怎么說話的?你給我站住!”石滿倉瞪著眼睛,質問道,“我們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湊夠了錢,修這座橋,是為了子孫后代造福的好事。你憑什么一開口,就咒我們?”
那乞丐也不生氣,他被石滿倉拽著,只是回過頭,用他那根光溜溜的木棍,指了指河對岸。
“當家的,你別急。你抬頭看。”
石滿倉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河對岸,是一座連綿的山。其中一座山頭,形狀很特別,遠遠看去,就像一頭趴在地上的、正在休息的水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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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丐又指了指他們腳下,不遠處的河道里。那里,有一塊常年被水流沖刷的、黑色的巨大礁石,礁石的一部分露出水面,蜿蜒曲折,像一條正在江里翻騰的青龍。
“老話說,”乞丐的聲音變得低沉而神秘,“臥牛望月,青龍鎖江。這可是大兇的風水格局。這條江,有靈性,它就是那條黑龍。你們現在修橋的位置,不偏不倚,正好就選在了那塊‘青龍石’的旁邊。那地方,是整條江的‘龍腰’。”
“你們這么叮叮當當地一鑿,一動土,就把這龍王的腰給驚了。它能不發怒嗎?”
“我剛才看河里的水,水色發渾,水流也在打著旋地暗轉。這,就是龍王發怒的征兆啊!”
他們的爭吵聲,很快就引來了不少在附近干活的村民。那個渾身是勁的年輕人石頭,也扛著一把大鐵錘,走了過來。
石頭聽完乞丐的這番鬼話,當場就哈哈大笑起來。
“我當是什么事呢。老爺子,你這套嗑,是跟哪個說書先生學的啊?”他用鐵錘的木柄,敲了敲乞丐的肩膀,“都什么年代了,你還跟我們扯這些龍王爺的鬼話!我告訴你,我們現在信的,是人定勝天!”
“我們就是要用這手里的錘子和鑿子,把這窮山惡水,給它治得服服帖帖的!什么龍王,你讓他有本事,就從這江里蹦出來,讓我見識見識!”
石頭的話,引得周圍的村民們一陣哄笑。大家都不把這乞丐的話當回事,只覺得他是個想騙吃騙喝的江湖騙子。
石滿倉雖然也不信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但他看著乞丐那異常嚴肅的神情,和他嘴里那些一套一套的古怪言論,心里不知怎么的,就有點發毛。
他想把這乞丐趕緊打發走,省得他在這里妖言惑眾,影響大家伙兒的士氣。
可那乞丐,卻根本不理會眾人的嘲笑。他死死地盯著石頭剛才開鑿過的一塊、準備用來做橋基的巨大條石,一個勁兒地搖著頭,嘴里喃喃自語:
“動了龍腰,三日之內,必有血光……怕是不止一人啊……”
他這話說得聲音不大,但在這片哄笑聲中,卻異常清晰,周圍的人都聽見了。
石頭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他“當”的一聲,把手里的大鐵錘往地上一頓,指著乞丐的鼻子就罵道:“你個老叫花子,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再敢在這里胡說八道,咒我們,信不信我這一錘子下去,砸爛你的狗頭!”
乞丐看著他,眼神里沒有一絲畏懼,反而充滿了憐憫。他嘆了口氣,說了一句更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年輕人,火氣不要這么大。”
“你這一錘子下去,砸的不是我。”
“砸的,是你自己的爹啊。”
說完,他也不管石頭那張因為憤怒而漲得通紅的臉,就在眾人的咒罵聲和嘲笑聲中,拄著他的木棍,一瘸一拐地,慢慢走遠了。
石頭被他最后那句話,罵得莫名其妙。他爹,石老根,幾年前下地回來,得了急病,早就不在了。這老乞丐,八成是個瘋子!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抄起鐵錘,又干勁十足地砸向了那塊堅硬的石頭。
04
乞丐的瘋話,很快就被村民們拋在了腦后。修橋的工程,依舊熱火朝天地進行著。
可是,怪事,真的發生了。
乞丐走后的第二天,工地上就出了事。
那天下午,天上下著毛毛雨。石頭正指揮著大家,用一套自制的、簡陋的滑輪和杠桿裝置,往河床上吊裝一塊磨盤大的條石。
就在條石被吊到半空中的時候,那根用來承重的、比手腕還粗的麻繩,不知道是因為被雨水浸泡得濕滑了,還是因為別的原因,“嘣”的一聲,毫無征兆地就斷了。
那塊足有上千斤重的巨石,從半空中滑落下來。在下面負責扶正位置的幾個村民,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往旁邊躲。
可有一個叫二娃的年輕人,跑得慢了半拍,他的左腿,被滑落的巨石的邊角,給死死地壓在了下面。
只聽見一聲令人牙酸的、骨頭碎裂的“咔嚓”聲,和二娃那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等大家手忙腳亂地把石頭挪開時,二娃的那條腿,已經血肉模糊,白森森的骨頭都戳了出來。
那條腿,當場就廢了。
這一下,整個工地都炸了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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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瘸腿乞丐說的話,像一道閃電,瞬間就擊中了每一個人的腦子。
“三日之內,必有血光……”
“血光之災”,竟然真的應驗了!
村民們一下子就慌了神。那些兩天前還在嘲笑乞丐的婆姨們,現在一個個都嚇得臉色發白,聚在一起,竊竊私語,說這肯定是驚動了龍王爺,是龍王爺在發怒,在警告他們。
恐慌,像瘟疫一樣,在整個鎖龍村蔓延開來。
石滿倉的心里,也像壓上了一塊巨石,堵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看著在臨時搭的棚子里,躺在床上疼得死去活來、一個勁兒哀嚎的二娃,心里充滿了愧疚和后怕。
他又想起了幾年前,那個被滔滔江水吞噬掉的、自己的親侄子。
一股寒意,從他的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他去找了村里年紀最大的、快九十歲的楊老爹。楊老爹耳朵聾,眼睛也花了,但腦子還清楚。他見多識廣,知道很多村里頭的老故事。
石滿倉把乞丐的話,和工地上出事的事,都跟楊老爹說了一遍。
楊老爹聽完,抽著他的老煙桿,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才慢悠悠地開口,說:“滿倉啊,那乞丐說的話,怕不是瘋話。”
楊老爹告訴他,他聽他爺爺的爺爺那輩人說過。他們這條黑龍江,邪性得很。幾十年前,他爺爺的爺爺那一輩,也想學著外面的樣子,修一座石橋。
可是,每次一動工,就出事。不是突然山洪暴發,把工具和石料沖得一干二凈。就是工地上無緣無故死人,今天這個人從山上摔下來,明天那個人被石頭砸死。
后來,村里來了一個瘸著腿的、外地的風水先生。那先生看了看這里的地形,說這里不能修石橋,修了會給全村招來滅頂之災。
他沒讓村民們修石橋,而是教他們,用一種從江底撈上來的、又黑又硬、千年不腐的“陰沉木”,在那個風水先生指定的、也就是現在這個橋的位置,建了那座看起來搖搖欲墜,卻經歷了幾十年風雨都沒有倒塌的木橋。
并且,那風水先生還在橋頭立下了規矩:每年開春,都要在橋頭殺雞宰羊,祭拜河神。而且,這座橋,只能小修小補,絕對不能大動干戈地重建。
接連發生的意外,和楊老爹口中古老的傳說,讓石滿倉那顆堅如磐石的決心,開始動搖了。
他看著床上痛苦呻吟的二娃,又想起自己那個連尸首都找不到的侄子,心里亂成了一團麻。
這橋,到底還該不該修下去?
這路,到底是對,還是錯?
05
村里出了這么大的事,人心惶惶的,修橋的工程,不得不暫停了下來。
那些天,村里的氣氛壓抑得嚇人。白天,聽不到工地上叮叮當D當的鑿石聲了。到了晚上,家家戶戶都早早地關了門,生怕那不知道存不存在的“龍王爺”,會降下什么更可怕的災禍。
王春芬天天在石滿倉的耳邊念叨,數落他,說都是他不聽那乞丐的勸,一意孤行,才惹怒了河神,給村里招來了禍事。
石滿倉嘴上不說,心里卻比誰都煩。他蹲在院子里,一根接一根地抽著旱煙,煙霧繚"繞,也驅不散他心里的愁云。
他思來想去,覺得這件事,要想弄個明白,還得找到那個神秘的瘸腿乞丐。
他發動了村里幾個膽子大的年輕人,包括那個把腿摔傷了的二娃的哥哥,在附近的幾座山里,漫山遍野地找了好幾天。
終于,在一個離村子十幾里遠、早已破敗不堪的龍王廟里,他們找到了那個乞丐。
乞丐正靠在缺了頭的龍王神像下面,曬著太陽,打著瞌睡。
他看到石滿倉找來,一點也不覺得意外,只是懶洋洋地睜開眼,說:“怎么,村長,想通了?”
石滿倉在他面前蹲了下來,給他遞上了一鍋旱煙,和兩個熱乎乎的、王春芬剛烙好的玉米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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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哥,”石滿倉的姿態放得很低,“我信了。我信你說的話。求求你,你就跟我說句實話,這橋,為啥就不能修?我們鎖龍村的人,難道就該一輩子被困死在這大山里嗎?”
那乞丐接過煙鍋,就著石滿倉的火,點著了,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股濃濃的煙霧。
他看著石滿倉那張寫滿了焦慮和懇求的臉,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才開口說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