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交大老子書院昆明分院院長海平雙井記：梅落水中，影過心痕

梅印古井的名字，原是應著春前雪后冬春之交的景。立春剛過，殘雪還沾在檐角，臘梅便簌簌落進井里，粉白的瓣浮在水上，像誰失手撒了一把碎玉。井水映著天，也映著花，恍惚間分不清是梅在水中，還是水浸著梅魂——這便是我總念著那口井的緣由。

二十年前初到真慶觀工作，住的是都雷府雷神殿北廂房。都雷府院里那口井更潑辣些，夏日常有金桂落進去，細碎的黃蕊在水面打轉，混著井水的甘洌，釀出，半院清芬。那時總在井邊做功課，晨起先汲水灑掃，誦《太上清靜經》，“澄心定意”四個字，竟和井水的靜氣暗合。再捧《道德經》坐在石階上，“上善若水”的字句混著水流聲漫上來；黃昏誦《太上玄門晚壇功課經》遇著初一十五，便在殿中斗前禮拜，《北斗經》的韻腳繞著井欄轉，像怕驚擾了井底沉著的舊物——那是徐道廣祖師的遺存，當年道士們在井中存放的銅錢雖已不見，但俯身時，總覺能聽見幾百年前銅錢落井的脆響。

晨起的四合院總裹著一層薄霧，我常在青磚地上練太極。招式起時如春風拂柳，攬雀尾時似抱流云，收勢時像水滴歸潭，衣袖帶起的風掠過回廊，竟與檐角銅鈴的輕響合了拍。有時練到入神，腳下青磚的涼意順著腳心往上漫，忽然懂了“太極生兩儀”的妙——剛與柔、動與靜，原就藏在抬手投足里，像這院子里的光影，此消彼長，卻始終圓融如一。

后來常常在梅印古井旁的屋舍值夜，懂了“隱”字的意味。這里的井更靜，適合冬夜讀經。雪落時，井臺上積著白，我裹著棉袍背《北斗真經》，字句落進雪里，也落進井里。有時讀得倦了，便看臘梅如何一片一片吻向水面，落進去，溶進去，不留半點聲息。那時忽然悟了，經卷里說的“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原是這般模樣——就像梅落水中，從不是為了留下痕跡，只是順應時節，完成一場溫柔的告別。

都雷府的清風亭是夜里的好去處。我常攜那把元朝古琴來，琴身斷紋如老樹皴皮，卻藏著穿越百年的清響。王春林老師吟賦、錢櫻老師的古箏就擺在對面，弦音一起如流水奔壑，與我的古琴纏成繞亭的藤蔓；金治中老師和劉洪章老師的洞簫隨后應和，低回處似寒梅破雪，清越時像孤鶴掠云。我們唱琴歌，唱詩經、吟舊詞，茶煙裊裊里，琴瑟和和的暖意漫過亭欄，與井邊的桂香纏成一團。晚課結束后的時光總過得慢，往往彈到子時，星子落滿亭角，大家才踏著月光散去，琴音卻像沾了水汽，在檐角梁間繞到天明。一轉眼，金治中老師已不在多年，可那些合奏的夜、同唱的調、相和的音，仍像清風亭的月光，總在記憶里亮著。

今日和幾年不見的錢櫻老師、王春林老師，田耘老師，楊國慶會長小聚，沉香升起時，忽然就想起了清風亭。二十年前那些琴瑟和和、琴簫相鳴的夜，原是刻在時光里的印。不必說記得，不必說懷念，只這一瞬間的共鳴，便知那些歲月從未真的遠走。

離開真慶觀六年，常想起那兩口井。都雷府的桂香該還在秋天漫出來，梅印古井的臘梅仍會在立春后墜入清波。只是再回去時，已少有人知“海平”是誰。曾在老君殿焚香的案幾，在紫薇殿抄經的木桌，都換了新的主人?？筛┥砜淳畷r，倒覺得它們記得。記得我蹲在井底掏泥鋪細沙碎石的模樣，記得經卷被風吹動的弧度，記得桂花落進水里時，我數過的漣漪，記得太極招式帶起的風，記得清風亭里繞梁的琴音。

有時會生出荒誕的念想：或許幾百年前，我也是這觀里的道士。曾在都雷府的井邊存過銅錢，曾在梅印古井旁拾過落梅，曾把同樣的經卷讀得卷了邊，或許也曾在這亭中，彈過同一把琴。不然，為何再見這兩口井時，像見著故人？這一世回來，不過是拾起當年散落的腳印——那些在井邊讀過的經、行過的禮、練過的拳、彈過的琴，原是刻在命里的印記。

人生大抵就是這樣。我們在某處停留，像花落在水上。有人記得桂花墜井的香，有人念著臘梅融水的靜，也有人只當是風過無痕。可重要的從不是被多少人記得，而是你是否像水一樣，接納過每一片落花；像井一樣，沉淀過每一段光陰。我在觀里的二十年，讀過的經、行過的禮、掃過的雪、拾過的花，早已融進那兩口井的甘洌里。它們不必說，卻替我記著：曾有一個叫“海平”的人，在這里認真地活過，虔誠地修過，溫柔地告別過。

如今再想，離開不是消失。就像梅落水中，看似無蹤，實則早已化作水汽，融進云里，落在風里，或許某天，又會以雨的模樣，回到這口井旁。我們來過，愛過，付出過，便不算辜負這趟人間。至于痕跡，自有井水替我們收藏，自有落花替我們銘記。如此，便夠了。

海平于欣都龍城1棟27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