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回應，是一種精神謀殺

*本期督導老師是Jeanne老師。

*本期督導內容來自

曾奇峰心理工作室-有彌聯合心理咨詢師內部團督

你的心里有住著你愛的人嗎？你是否感到自己是被人愛著的？

當我們愛著一個人時，那個人的形象、帶給我們的感覺會被留在心里，即使對方不在身邊，我們也能保留與愛連接的感覺。這種思考“不存在之物”的功能，是人的心智的神奇之處。

歐肖內西用他的論文《缺席的客體》里試圖證明：人類心智的本質不是被動反映世界，而是主動構造“可能世界” ——包括過去的記憶、未來的計劃、虛幻的想象，甚至錯誤的信念。這種能力讓人類超越物理限制，成為唯一能思考“不存在之物”的物種。

因此，我們在心里主動構造的是一種怎樣的客體形象，一種怎樣的感受，會影響我們如何體驗自己與外界。這也是為什么精神分析十分重視養育，因為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在早年的養育環境里開始發展主動構造的心智能力。

缺席的客體

《缺席的客體》，缺席并不是指養育者不在場，而是指我們的心智會想象那些不存在的人與物。比如，對有嚴重潔癖的人來說，雖然他看不見細菌，但在他的想象里細菌是無處不在的。也就是說，生命早期體驗到的人與環境，會影響我們如何想象外部世界，想象我們與人之間的關系。

對嬰幼兒而言，身邊照料者對待自己的態度不僅僅是態度本身，會被擴大到對整個環境的想象。如果嬰兒總是聽到身邊有人激烈地爭吵，宣泄的是歇斯底里、崩潰、憤怒的情緒，嬰兒會感到整個環境像是戰場，隨時都有炸彈爆炸，有子彈飛來。如果嬰兒是被忽略的，放在一邊沒人管，嬰兒有限的目光看不到整個房間，但一種死寂的，身邊永遠沒有人在的感受會彌漫至整個環境。

嬰兒能感受到的環境，就是他的全世界。也許小嬰兒還無法把一個具體的人的形象納入心里，但他能感知到的態度和環境也會被吸收到心里。溫尼科特的環境母親理論認為，母親（即養育者）提供的是物理和情感的照顧，母親像呼吸一樣自然，母愛的給予是潤物細無聲的，母親本人隱于背景中。因此，孩子會覺得自己一哭就有乳房來喂奶，是自己的力量，是自己在世界中心的位置呼喚來的愛，這是嬰兒主觀全能感的重要來源，也能讓孩子在無形支持中發展出“真實自我”，最終獨立于環境自由生長。

這樣的養育，使一個人在生命早期就能于內在儲存愛與力量，他相信自己能夠得到好的照顧，好的關系，也相信自己有影響他人的能力，并且很自然地信任自己的存在是被接納和歡迎的。于是，在這類人的感受里，哪怕是孤身一人的時刻，也能感到自己正被愛和關注著，心里是有好客體存在著的，內在構建起的環境是安全、穩定、有力且有愛的。

反過來是怎樣的場景？我們以忽略為例。

最嚴重的忽略莫過于一個完全沒人照顧的嬰兒，嬰兒被放在搖籃里，按照成年人的喂養節奏，一日三餐喂奶后就沒人管了。小嬰兒還不會翻身，也不會爬，丟在搖籃里也不會發生危險，于是所有的成年人都去忙自己的事。小嬰兒一天需要多次進食，還會多次排泄，這些都沒人管，嬰兒仿佛被拋棄了，與饑餓、臟污、過冷或過熱以及無回應的絕望這些感受待在一起。小嬰兒需要涼爽的環境，合適的光線，白天可以有正常的環境音讓嬰兒聽聲音，晚上需要安靜保證睡眠，以及最重要的，嬰兒需要有人的陪伴和互動。在忽略和拋棄性的關系里，這一切都被簡化至維持生存的標準了。

小嬰兒會怎樣吸收這些體驗？在他的心里環境帶來了什么感受？那些照顧自己的人匆匆出現一會就又消失了，剩下自己絕望大哭，而無論怎樣的大哭都呼喚不來任何幫助。

Jeanne老師說：“我們一起來想象一個被拋棄的嬰兒的狀態。如果你們曾經聽過被拋棄在一邊無人看管的嬰兒的哭聲的話，你們絕不會忘記那個聲音。那是一種非常可怕的，充滿恐懼與絕望的哭聲，哭聲里滿溢著自己即將死去的恐懼，也充滿了仿佛永遠無人回應自己的絕望?！?/p>

這樣的早年體驗，會在嬰兒心里烙印下死寂、毀滅、絕望的客體關系感受。 環境與養育的體驗，也會變成內在客體留在我們的心里 ，而并不僅僅是某個具體的人。尤其對那類從小就沒有父母，或者被遺棄的嬰兒來說，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母究竟是什么樣的，但依然會在心里留下客體父母的形象和感覺。

我們生長于怎樣的養育環境，早年體驗到的是怎樣的關系，這些會影響我們在心里構造一個怎樣的“可能世界”。這也是為什么有的人對生活可以充滿期待，對陌生與未知能保持好奇，想要探索，而有的人卻對外部環境充滿恐懼，總是警惕著，要把自己蜷縮起來避免危險和傷害。

圖為Jeanne老師在給公司咨詢師做內部督導

變成怪物的客體

蜷縮起來的人，需要一些“鎧甲”來保護自己。但這些鎧甲也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安全。我們的防御一方面是抵抗外在可能的影響，一方面也是抵抗內在洶涌的暗流。

早年剝奪、拋棄、忽略的種種糟糕體驗會催生出非常復雜的情感反應模式。比如渴望獲得溫情與愛，但也很難信任自己真的能獲得這些好體驗；再比如，即使身穿鎧甲，但一些刺中內在被拋棄的嬰兒的感受總是能立刻擊潰這些鎧甲。尤其是當自己需要陪伴、照顧和幫助時，先體驗到的是無助和絕望，認為不會有人為自己而來。真的有人來了，又會很難信任。好不容易信任了，但凡這個人表現出要離開的可能，立刻會被拋棄的感覺侵襲。

因此，對有過這類經歷的人而言，建立關系是很不容易的，無論是友情還是愛情，一旦關系破裂，比如遭遇失戀，或者跟朋友鬧翻，會讓他們重新體驗到嬰兒期的創傷，那種被拋棄、忽略的感受再度泛起。我們不應評判，認為是他們的心理承受力弱，或者無法區分現實與幻想，因為他們真的經歷過非常糟糕的體驗。 越早期的創傷越難處理，也越牢固。 新生命意味著所有體驗都是全新的，最先進入內心世界的那些體驗，成為了我們與世界互動的地基。漫長的時間里，地基之上筑起龐大的結構，每個人內在都有一座城池，修復這些體驗的過程相當于慢慢改造或者甚至拆除這座城池后重建一個新的內在家園。

同時，那些糟糕經歷也會影響我們的關系模式。

Jeanne老師說：“如果一個嬰兒被媽媽丟下太久，嬰兒會感到非常憤怒和受傷。這時，嬰兒會使用投射的方法，把自己的憤怒投射給媽媽。因此，當媽媽回到嬰兒身邊時，媽媽會感覺自己回來了，準備好當一個好媽媽去照顧孩子了，而在嬰兒的感受里，他們會覺得回來的是一個‘怪物’，一個被嬰兒的敵意填滿的怪物?！币簿褪钦f，原先的好客體，被嬰兒體驗到的拋棄異化成了像怪物一樣的壞客體，那個壞客體擁有傷害自己和拋棄自己的能力。

我們想象一下，在拋棄和忽略的環境里長大的成年人，如果過去那么多年內在被拋棄的感受都沒有處理過，他會如何保護自己不被糟糕的體驗擊潰？很可能他會使用投射和分裂的方式，把自己無法承受的脆弱、不被接受、沒人會想要自己的痛苦感受投射給其他人。這樣，在自己的眼里看來，痛苦的另有其人，身邊的一些人會引發自己想要照顧和保護對方的沖動。這其實在表達的是他沒法直接照顧自己心里痛苦、崩潰的嬰兒，而是把這些感受投射到其他人身上后，用照顧他們的方式來滿足自己渴望被照顧的部分。

但其實這樣做很可能是望梅止渴，因為他內在那個哭泣的嬰兒始終沒有真的被看見、被滿足。

如果這類擁有被拋棄體驗的人進入心理咨詢，咨詢師會怎樣幫助來訪者一起看見和照顧內在哭泣的嬰兒？

穩定的設置，是通往關系深處的通道

心理咨詢的治療氛圍，其實是由治療關系與現實關系共同構建起來的。治療本身形成的氛圍是像容器一樣能夠承載各種幻想、移情、投射等等；但治療的設置和物理空間的搭建，又是存在于現實層面的。比如每周固定時間、地點見面，每節咨詢有時間限制，咨詢師在治療之外是隱匿起來的。

治療的氛圍與現實設置搭配在一起，能夠使來訪者充分談論自己的內在感受，但又能重新回到現實生活里應對種種挑戰。而每一節咨詢都有結束和分離，這很可能會使曾體驗過嚴重拋棄和忽視的來訪者感到又一次被拋棄，或者渴望連接的部分被切斷。一次次分離積累起來的憤怒感和敵意，能被咨詢師感受到，咨詢師也就能夠在治療空間里談論來訪者的憤怒與敵意，并且嘗試沿著這種感覺慢慢靠近來訪者內在被拋棄的嬰兒。

有時來訪者感到被拋棄的憤怒時，會將這種感覺投射出去，扭轉為是自己要拋棄咨詢師，于是可能會請假、缺席。還有的來訪者會在咨詢里攻擊咨詢師，認為咨詢師毫無用處，壓根無法理解自己，但來訪者真正想說的是：“為什么時間一到你就要離開我？我明明那么需要你?！?/p>

Jeanne老師說：“在這種情境下，咨詢師要去體驗被一個人拋棄、丟下是什么感覺。咨詢師要接受來訪者的投射，不要把投射扔回去，并且咨詢師需要接受投射來的感覺之后，在自己的心里容納和體會，從自己的內在出發和來訪者談論這些感受?！?/p>

在接受和理解的同時，面對這類來訪者，咨詢師還需要探索來訪者身上的主要關系模式。因為非?？謶直粧仐壍膩碓L者，他們很可能會用投射把自己變成拋棄對方的那一方，也就是咨詢師需要不斷評估資訪關系的進程，看看來訪者是否有那類“一旦感到不安就立刻逃離”的反應模式，如果有這樣的可能，咨詢師需要針對這個部分工作，使關系建立得更加穩定和結實。比如反復向來訪者解釋設置的意義，以及解釋為什么咨詢師會做一些特定的事情，咨詢師需要抱持住來訪者，為來訪者脆弱的部分構建起穩定的，能安放的空間。

這種穩定空間的構建，對于早年有很多糟糕體驗，內在淤積了非常多恐懼與不安的來訪者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但構建的過程可能不會很順利，因為 來訪者內在那些擾動的感覺，動蕩不安與無法信任和靠近的部分都會阻撓這種穩定感的形成 。這也是我們處理內在議題的難處，一方面是很想解決問題，但另一方面熟悉的痛苦感覺是一種常態，也是一種變形的“安全”，要拆除變形的安全基地和防御，也是令人深感不安的。所以來訪者可能會想要沖擊設置，或者攻擊那個試圖讓治療穩定的咨詢師。

Jeanne老師還提到，與這類非常匱乏，有很多剝奪體驗的人工作時，咨詢師也要關注自身的防御，關注自己身上有哪些部分讓我們很難和來訪者建立起溫暖的連接。因為這類來訪者本身就會在關系里喚起一種疏遠和距離感，很難喚起親近的感覺。

每當感到很難與來訪者之間建立起溫暖的感受時，咨詢師都需要問問，是什么帶來這樣的結果，有沒有可能我們也在害怕，這樣的來訪者不再疏離，向我們靠近后會變得多么依賴。

最后，咨詢師與這類來訪者工作時，不斷回應和解釋他們對設置的憤怒，對被拋棄、分離的恐懼與憤怒，并且在治療中構建起穩定的空間，穩定的感受，這一切都能變成承載來訪者內在糟糕體驗的容器，也能變成映照內心哭泣嬰兒的鏡子。來訪者能夠在治療中安穩下來，慢慢安放那些淹沒性的感受，也能逐漸展現出自己的力量，同時能在咨詢結束時把一個象征性的咨詢師放在自己心里，和自己一起抵抗那些痛苦的感覺。當這些好的體驗開始凝聚，咨詢師和來訪者也就能慢慢靠近那個身處絕望深淵的嬰兒，來訪者或許也能在廢墟之上，重建一個可以容納愛與信任的‘可能世界’”。

本期督導老師

Jeanne Magagna博士

Jeanne Magagna博士是一位在兒童、青少年及家庭心理治療領域享有盛譽的專家，擁有多年的臨床經驗，同時也是英國塔維斯托克兒童和青少年心理治療師，博士，培訓組創始成員、副主席和聯合協調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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