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8日11點,本文主人公孫文祥將在成都生活市集現場和另外兩位嘉賓探討老品種和生態農業的話題。外地的讀者可以預約直播。
農夫孫文祥赤著一雙厚實的大腳,站在水泥院里迎接我們。
7月初的四川省眉山市洪雅縣剛剛下過幾場暴雨。正是難得的幾天農閑的日子。再過半個月,孫文祥地里的玉米就要開始收割了。
2013年起,孫文祥與妻子、父親一起將家人在洪雅縣東岳鎮騎龍村的16畝地開辟為生態農場,并且保留了超過12種稻谷的老種子,包括本地老品種“紅嘴糯米”——一種被國際慢食運動收錄到“美味方舟”中的瀕危食材。孫文祥也作為水稻品種保護者被寫入《消失中的食物》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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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文祥和他的水稻。
1
消失中的水稻
騎龍村地處丘陵地帶,汽車環山而上,窗外的視線被茂密的苦竹、尺竹占據。零碎的土地上被村民們栽種著黃金茶、玉米、水稻。但是附近幾個村子大部分農民都出去打工了,“打工一個月,能買的米比種的多多了。”許多人的地也被地方政府組織租出去,進行“百畝良田”規模化種植。
2023年底,一本關于農業生物多樣性的著作《消失中的食物》在中國翻譯出版,作者是英國BBC電臺的食物記者丹·薩拉迪諾,他走遍全球,記錄了34種瀕臨滅絕、但又被農民保護起來的農作物。在水稻一章中,他采訪的農民就是孫文祥。
該章詳細地介紹了全球人工水稻栽培的歷史,以及20世紀60年代以來野生水稻多樣性的消失,比如國際水稻研究所培育出一種“IR8”高產抗蟲害品種,迅速傳遍全亞洲,促使農民放棄了其他地方品種。書中提到,20世紀50年代,湖南省有超過1300個水稻品種,而2014年,這一數字減少到了84種。
孫文祥種植的紅嘴糯米的谷粒上有一個紅點,即“紅嘴”。據《消失中的食物》介紹道,野生稻谷就是紅色的,紅米也比白米富含更多營養物質。但由于更白的水稻更容易淘洗和烹煮,農民在人工種植過程中,逐漸改變了其顏色。紅嘴糯米的風味“令人難忘”,其口感又糯又黏,粘稠也是一種基因突變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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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BC記者丹·薩拉迪諾在四川洪雅的農場采訪孫文祥,并把他和紅嘴糯米的故事寫進了《消失中的食物》。圖源:孫文祥
不同于低矮粗硬的雜交水稻,紅嘴稻米植株高達1.5米。這意味著它更不抗倒伏,種植者需要在每年5月水稻懷穗后,就給稻田排水,來確保根系穩固。但2020年,一場大臺風過境,一夜之間,孫文祥所有的糯米都被吹倒了。谷子受淹發芽,口感受到影響,不可能再售賣。“農業就是靠天吃飯。”孫文祥并沒有因此而懊惱自己的選擇,反而照舊選種留種,來年再種。
除了紅嘴糯米,孫文祥的地里還種著麻谷子、絲苗、紅谷子、巴馬古珍香米、貴優6、7、8號等品種,此外還有老品種的糯玉米、黃玉米、薏仁、土豆、南瓜、黑豆等,種子都來自各地農友和農學教授。他特別給我們介紹了一棵老李子樹,是孫文祥小時候就在這里的本地品種,摘下來的果子顏色澄黃,鴿子蛋大小,風味酸甜豐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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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初,孫文祥地里的紅嘴糯米已經結穗。
2
結緣生態農業
回家種田前,孫文祥一直是個“小領導”。人民公社時期,他曾在大隊里做記分員,之后開始做會計,又做了十年的村大隊隊長。隨后,他跟人出去干工程,又被介紹到一間礦業公司工作,從安全員做到了礦長。
2013年,一個偶然的機會,他了解到了民間組織成都河流研究會。河研會的建立緣起于1997年的成都府南河河道改造工程。農藥化肥和畜禽糞便等農業污染是河流生態被破壞的一個主要原因。既然河流流經鄉村和城市,那保護河流也需要兩端的參與。于是,河研會一邊在鄉村支持上游農戶從事生態農業,減少農業污染,一邊在城市組織消費者共同購買、農夫市集等,解決農戶的銷售問題。(詳見食通社:沒有干凈的河流,就沒有安全的食物)
孫文祥的一位親戚正好在河研會做志愿者,邀請他去成都參加培訓。“他問我:姑爺,想不想回家做‘生態農業’?這兩個詞當時我都不懂,就是想出去耍。”就這樣,愛玩愛交朋友的孫文祥在2012年蹭上了一輛隔壁鎮子的大巴車,一分錢沒出,去了趟成都。
這次培訓讓孫文祥得到一個重要信息:務農也能和打工賺得一樣多。成都郊區郫縣安龍村的農友王成只種了四畝地,一年兩人能有六萬元收入。孫文祥當時作為礦長,要承擔安全風險責任,就算拿雙倍獎金,賺的其實也不過這個數。正月才初八,他就給礦上打電話,辭了工作。
孫文祥的妻子鮮芝慧始終沒有離開過田地,每年農忙時孫文祥也回家幫忙,因此,全職種田對他倆并不是難事。
他們也拿出了創業的精神,雇了人去開墾村里已經荒蕪的田地。“草能有這么深,”他用手比了比腰間的高度。最多的時候,一家人租種、代種的地加起來將近30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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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出參加培訓,也幫助孫文祥獲得了許多外界關注,《消失中的食物》作者就是通過慢食運動了解到他,前來采訪的。
3
恢復老品種
鮮芝慧是從附近的另一個公社嫁到東岳鎮來的。在她與孫文祥的記憶里,以前,附近的村子全部種著紅嘴糯米。孫文祥還記得,小時候,各家各戶都自制米花糖,就是要使用紅嘴糯米來準備一種叫做“陰米”的原材料(把糯米泡開、蒸熟,再用半個月時間來陰干)。但2014年,當孫文祥想重新栽種紅嘴糯米時,已經找不到種子了。
多虧鮮芝慧的母親給他們引了路:附近八面山上有一戶人家還在種紅嘴糯米。孫文祥這才又收到種子。之后,在洪雅縣退耕還林政策下,山上也已經無人種米了。
他也用傳統工藝制作“火米”,即把稻米倒入鐵劐中,盛滿水,用土灶生大火燒開,不斷翻炒,用高溫水汽“爆”米,熄火隔夜后再次在火上干燒,讓谷子全部被“箜”開。晾曬后,再褪去谷殼,這樣的米更有谷殼的香氣,蒸出來后體積更大,是屬于當地60、70年代、孫文祥10歲之前的味蕾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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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文祥用傳統方法制作的火米。圖:孫文祥
孫文祥對生態農業的理解不僅是“六不用”(不使用農藥、化肥、除草劑、激素、農膜和轉基因種子),也關注口感與健康。他的十多種水稻種子來自全國各地,保育這么多品種,是為了找到更香甜的味道。他心心念念著小時候村里集體生產時期栽種的一種叫做“浙江谷”的品種,村里很多老人現在還在懷念那款大米的香味,“什么菜都不需要,米飯就能吃兩三碗。”但這個品種如今已失去蹤跡。
巴馬古珍香米的種子是一位北京客戶寄給他的,這是外地品種,原產地的情況、這個品種適應怎樣的氣候溫度他并不清楚,但已經成功播種結穗,可以賣30元一斤。
今年新引進的另一款種子來自四川農業大學水稻研究所的馬均教授。孫文祥帶領的村合作社的其他人已經開始種植。
他還專門種植了一種旱稻,種子由眉山仁壽的客戶從北京拿來,可以和其他稻子混種,畝產能達到八百至一千斤。
許多農友也對紅嘴糯米的種子感興趣,他今年散出去了100多斤。孫文祥很驕傲地告訴我們,袁隆平團隊也用這個品種培育了新的雜交稻米。
但至今,他都沒有遇到能媲美浙江谷口感的老種子,這讓他有動力種植更多的品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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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紅嘴糯米煮的粥。圖:張小貓
4
消失中的循環生態體系
使用老品種和生態的種植與養殖方式也讓他感到更加健康。
孫文祥發現他養的黑土豬不生病,他認為這既是老品種抗病能力強,也歸功于豬吃得自然。他不需要獸醫來打疫苗,甚至接生都可以自己完成。每隔一兩天,兩口子都要在農田里除草,其中一種豬草被挑出來,作為黑豬們的重要口糧。口糧里還摻著米糠與玉米面。養了豬,米糠和賣剩的玉米便可以“自產自銷”。
養豬從而成為孫文祥生態農場里必不可少的一個環節——在“六不用”的生態種植模式下,農戶需要自制沼氣肥液、酵素、油枯來為土壤育肥。他的九頭黑豬產生的豬糞正好可以用來制作沼液發酵,成為肥料。如果在規模化的養豬場,豬糞與沖洗豬糞用的污水反而要通過污水處理池,作為廢物來專門處理,容易成為污染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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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文祥展示堆肥棚里的酵素桶。
如果不做養殖,農場的堆肥不到位,“循環”也就做不來了。
地力的循環也講求平衡。為了充分利用土壤肥力,創造更多的經濟價值,他會在水稻、玉米田下種植黃豆和紅薯;或者在春分時先種油菜,到了五月再把水稻秧苗移栽過來。但是不同于秋收后繼續利用在田里種植藥材或經濟作物的規模農業,冬天里,他的田里會堆上除下來的雜草、玉米水稻秸稈,來繼續恢復肥力,休養生息。
但就和老種子不斷消失一樣,豬場也面臨“絕后”的問題。
孫文祥自己留了老品種母豬,但每年交配季,要去找種豬,避免近親繁殖。村里曾經有這樣一頭老品種黑豬,但非洲豬瘟時不幸去世,之后,村里人只能尋找雜交種精子,通過人工受精的方式配種。
鎮里面也還有一頭雜交種豬。但孫文祥最近剛剛碰見豬主人,對方不想喂了。如今小農散戶養豬的越來越少,要吃肉直接去外頭買。一頭種豬一年飼養成本也不小,如果沒有足夠的母豬來配種,養一頭種豬并不劃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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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文祥和鮮芝慧兩口子常年參加成都生活市集,在這里結識了很多愿意購買生態食材和老品種的消費者,收入足以讓他們全職務農。圖:張小貓
5
勤勞才有農業
由于不使用除草劑,生態農業非常辛苦,迎我們進入院子里,孫文祥開始接待我們時,鮮芝慧已經又回到地里割草了。而老父親也閑不住,在山上砍尺竹。
孫文祥說,農活沒有盡頭,有時從天亮能干到天黑。
有些地方的生態農業講求作物與雜草的共生,但在濕熱的四川丘陵上,幾天不割,雜草就能長得遮天蔽日、占據作物的生存空間,每天都必須割。
孫文祥給田里施肥也完全依靠人力。他們用沼液、油枯混合酵素制成肥料,通過扁擔一擔擔挑進地里,每一筐都有80-100斤,挑到所有地上完肥為止。這個苦活沒有機器可以代替。
生態種植也意味著更長的種植周期。比如,因為不建大棚,也不鋪地膜來給土壤保溫,老南瓜要種上10個月才能收獲,辣椒長熟也要多半個月。
十來畝農地里,三個人也談不上精確的分工。農忙時,孫文祥和妻子、父親一起插秧、栽玉米。莊稼收獲后,孫文祥負責發貨,接待客戶與來訪者,多少還有一點休息時間,但鮮芝慧只會更辛苦,“她一直在(田地里)做,還要割豬草,你看她那個手、那個腳,有很多硬繭和裂口,沾了草里的露水又會感染。”真正做農活的人,都會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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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鮮芝慧在地里割草。
6
誰來保護老品種
《消失中的食物》不是第一本講述老品種在生態、文化和糧食安全層面重要性的著作。但種植老品種這一看似為全人類服務的工作,對農戶來說,更多是一種自發的民間行為。孫文祥并沒有因此得到任何政策補貼,雖然,他的生態種植也獲得了各級政府的認可。
有一年,他被洪雅縣政府邀請,“破格”參加農業經紀人培訓,還獲得了一萬多元的路費學費獎學金。當時,四川省正在開展“天府糧倉”的建設。一個班50人,就數他年紀最大,而且只有他在搞生態農業,其他人都是使用農藥化肥的規模化種植。
孫文祥也想過帶動更多人進行生態種植。
那是2013年臘月,他召集了村里七八個人開會,宣傳生態農業的理念。但是大家普遍覺得不用化肥、除草劑,產量太低,除草也太辛苦。
這些年,倒是有越來越多五六十歲的村民開始返鄉了。他指了指自己的菜園背后一排辟成梯田的小山坡。這幾塊由孫文祥開荒、栽種過的田被返鄉的村民收了回去,可惜又恢復了常規種植:撒化肥、打農藥、用雜交種子。即使是種自家吃的口糧,他們也希望圖方便:“我老婆還在地里除草,但他們不做這個,可以坐在桌上打牌、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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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文祥一家種植的紅嘴糯米(右下方),遠處是秧田和已經被其他村民收回去進行規模化種植的稻田。
并不是生態種植的銷路或性價比不好,孫文祥算過,一畝地一年平均能賺一萬多,還供不應求。但是生態種植畢竟太累了,標準也太難控制。“(地)少了沒關系嘞,我們也老了,種不了那么多。”他今年61歲,父親87歲。
孫文祥的女兒在成都市溫江區生活。她曾在雅安學畜牧,愿意回來繼承父母的生態農場,但也要等自己的女兒讀完中學再說。女婿則不太會做農活。他們兩口子能成為農場的新主人嗎?孫文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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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成都生活市集和自己的朋友圈,孫文祥能以較高的價格銷售生態食材。圖:孫文祥、張小貓
7
除了美味
我們還將失去什么
氣候變化也已經影響了孫文祥的種植。今年春天,中國中部南部普遍大旱,四川各地高溫,連山上都到達了38度,玉米葉子全干了,毫無青色。他花錢引山溝里的河水來澆地,基本上每天都需要抽水,抽水機燒壞了一個,他又買了一個。
往年五月的雨水推遲了一個多月,到了六月底七月初終于到來,一來就是大暴雨,又把玉米都澆倒了。
抽水機和電都是孫文祥自己買的,他說村里電價與城里一樣。雖然,政府也正在為農村建設出錢:他的田地地勢最高處,有一個政府贈送的“驅蟲燈”,價格說是要3000元;政府也正在為村里修路燈,孫文祥習慣了農村夜里漆黑一片,他擔心新的光源會導致昆蟲聚集,改變自然規律,也就會影響作物。
2024年起,在政府的動員下,村里許多農戶的地被以每年550元一畝的價格租給外地私人老板。這些地由對方統一管理,發展“高標準農田”。原本務農的村里人成為了雇傭零工,拿每小時10-20元的勞務,在家等著,哪天有活哪天出去。今年春分之后許久,第一批秧苗才被種下。
但政策也在變。孫文祥發現,雙夫妻種糧這樣的小規模家庭經營可能會是未來政府鼓勵的新方向。7月2號,他接到縣農業農村局的通知,讓他上報一份材料,省里面在尋找家庭經營為主、總體收入能與外出打工持平的種糧典型。還有日報社要來采訪他。以前,往往是上千、上萬畝的種糧大戶才會受到關注。
孫文祥說,這兩年經濟不好,即使出去打工的人,一年里也會走了來,來了走。他感覺明年返鄉的人還會更多。
是高標準農田還是小農自耕,是簡單侍弄、撂荒,或孵育更多的家庭生態農場?騎龍村里,孫文祥耕種著老稻米、老土豆、纏繞著雜草與野花的小田地顯得有些孤單。《消失的食物》一書副標題以更宏觀的方式提出了同樣的問題:除了美味,我們還將失去什么?
-這是食通社第725篇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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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通社
作者
裴丹
重回正途的碼字女工,關注氣候變化、生態環境與變遷下具體的人。
- 活動預告 -
今天上午,孫文祥將在成都生活市集上,作為食通社策劃的《消失中的食物》讀書會嘉賓之一,和大家分享他的生態種植和老品種保育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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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集現場,除了可以買到他的食材,也能見到更多四川的生態小農,買到嘗到豐富的本地傳統食材。歡迎成都的讀者今天去趕集,參加讀書會。外地的讀者可以預約成都生活市集對讀書會的直播,或收看回放。
成都生活市集每月開集一次,詳情請關注公眾號:成都生活市集。
圖片:除說明外,均由作者拍攝
編輯:天樂
海報:Z X
版式:小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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