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等五十五年，相見不如相念

　　凌晨兩點，葉蘭芝就醒了。老人打量著房間里陌生的陳設，過了半晌才想起來，自己是睡在尋親欄目組安排的酒店里。

　　天一亮就能見到徐大哥了，五十五年啊！想到這里，老人不由激動起來。緊接著她感到心里一陣發慌，老人連忙從枕頭底下摸索出一個小小的藥瓶，哆嗦著手倒出幾片藥丸后，一仰頭咽下，這才又重新躺下去。

　　俗話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喊自己去。”葉蘭芝剛過七十三，就實實在在覺出身體的每況愈下了。不光是心臟總愛亂撲騰，氣也喘得厲害。

　　睡不著的夜里，她聽著從自己腔子里發出的一聲聲哨音，就會記起兒時睡在姥姥的臂彎時，姥姥的腔子里也是這么響的。

　　那時的蘭芝聽著聽著就忍不住仰起小臉問姥姥:“姥姥，姥姥，你的腔子里怎么老是噓噓得響？”

　　姥姥笑呵呵地告訴她：“那是因為姥姥的腔子里藏了個小哨。”

　　“那你快拿出來給我吧！”蘭芝一骨碌從姥姥的臂彎里爬起來，熱切地看著姥姥。

　　“你個機靈鬼，這個哨是藏在里面專門哄你睡覺聽的。你聽見姥姥的哨就知道姥姥沒出去，睡得不就踏實了？”姥姥的眼睛笑成了一條縫。

　　蘭芝覺得姥姥說的是對的，就不再要那哨了。后來的有一天，姥姥就不在了。從那以后，蘭芝再也沒聽過那熟悉的哨音。如今，自己也到了藏著小哨的時候了。老人知道，這是文革時被關進牛棚著涼、受陰落下的病。聽著那哨，蘭芝奶奶有種預感，自己剩下的日子可能也不多了。

　　可她總有那么點不甘心，大半輩子都等過去了，再等等不定哪天徐大哥就回來了。要是就這么去了，這半輩子不就白等了？

　　忽然有一天，蘭芝奶奶在電視上看到了一則尋親的節目。看到相隔幾十年的親人，喜極而泣，抱頭痛哭的時候，蘭芝奶奶也跟著激動，不停地抹眼淚。她的心一下子就活泛起來，干嘛不學學人家，讓電視里的人也幫自己找找徐大哥呢。

　　老人說干就干，撥通了女兒的電話，女兒下午就來了。老人把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一股腦兒全都告訴了女兒，并且說出了自己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在有生之年見到曾經的愛人——徐秉遠。臨了，老人又把一張六萬元的存折放到女兒手里，她知道找人這事是要花錢的。

　　有了盼望，老太太的精氣神就又回來了。于是，小保姆再端來熱菜熱湯的時候，她就又能大口大口吃了。

　　一個月過去了，蘭芝奶奶從沒覺得時間這樣慢過。有好幾次，她甚至懷疑不是表壞了，就是太陽不走了。就在老人差不多要喪失信心，不再懷抱希望的時候，消息來了，徐大哥找到了。

　　這消息是多么的激動人心啊！蘭芝奶奶在接到一周以后就能去北京與徐大哥見面的消息時，高興地哭了。

　　為了這難得的見面，女兒特意陪母親買了一身嶄新的衣服。蘭芝換上衣服后，滿是皺紋的臉上竟浮現出一種少女般羞澀的紅暈。

　　躺在床上的葉蘭芝再也睡不著了，她的思緒回到了過去，回到了五十多年前的葉家寨。那時的蘭芝剛滿十八歲，花一樣的年紀，也有著花一樣的容顏。

　　蘭芝的家境很好，父親繼承了祖上留下來的上百頃肥田和一院大宅子。可唯一遺憾的是，膝下只有蘭芝一個孩子。蘭芝從一出生，身邊就有奶媽和做活的下人。古板嚴厲的父親對于唯一的女兒蘭芝，卻是疼愛有加。到了上學的年紀還讓她讀了私塾，可以說蘭芝是那個時代，女性里少有的幸運兒。

　　俗話說，“男大當婚 、女大當嫁”。到了嫁娶的年齡，上蘭芝家提親的人倒是不少，可都被葉老爺給客客氣氣地打發了。直到徐家上門提親，蘭芝的婚事才被定了下來。蘭芝的未婚夫徐秉遠是跟蘭芝家同村一位郎中的兒子。盡管在外人眼里這樁姻緣，跟葉家實在是門不當戶不對，可蘭芝的父親有他自己的打算。他早就暗中觀察到這個叫徐秉遠的孩子正直善良，是個難得的仁義之人。自己沒有兒子，如果將來讓他做個養老女婿，應該壞不到哪兒去。再加上徐秉遠跟他爹學了一手的好中醫，若是女兒跟了他無論什么年月，都是吃不了虧的。

　　而事實上，兩個年輕人早已背著父母暗許芳心了。于是，當徐家請了媒人登門求親的時候，這門親事就順順利利地定了下來。然而，這世間的事但凡太過順利，未必會是好事。就在葉家小姐訂婚后不久的一天，徐秉遠到鎮上去進藥材，竟被國民黨抓壯丁給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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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走，從此就再沒了音訊。接下來，葉家的好日子也似乎到了頭。先是土改，葉家上百頃的肥田一夜之間不再姓葉，被分給了村上幾十戶人家。而他們自己只被分到了幾畝地，那院大宅子除了他們自己住的一間廂房，其余的也都分給別家住了。

　　蘭芝的小腳母親哪里經過這樣的陣仗，連病帶嚇，沒多少日子就命喪黃泉了。富貴了大半輩子的葉老爺，每天也像個真正的莊稼漢一樣下地干活，日子過得苦不堪言。身體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天天消瘦下去。

　　沒過幾年，葉老爺便撇下愛女駕鶴西去。讓老父親至死都沒閉上眼睛的是，二十三歲的女兒還未嫁人。同年紀的那些姑娘們，孩子都好幾個了。可她任誰來問，就兩個字“不嫁”。她要等徐秉遠，她不相信她的徐大哥就這么悄無聲息再也不回來了。

　　一個女人的日子是不好過的，尤其是在農村。除了應付地里的農活，村上的光棍漢也在時時刻刻打著她的主意。有天睡到半夜，蘭芝被院里的一聲悶響驚醒了。她沒敢點燈，從窗戶縫里往外看去，皎潔的月光下，院里居然進來一個人。

　　蘭芝正疑惑怎么沒聽見院里的狗叫，四下探尋也沒看見自己養的那條大黑狗，就從那身形認出來人是村西頭的獨眼劉。獨眼劉原名叫劉福海。因為沉迷打牌，輸了老婆還被人戳瞎了一只眼睛。平日里總在村里東游西逛，不做正事，全靠著偷雞摸狗勉強度日。

　　這時，只見他踮著腳來到蘭芝的窗下，輕輕叩了幾下窗戶。

　　“妹子，我是你劉哥，快給哥哥開門!”獨眼劉捏著嗓子，壓低聲音說。

　　“快滾！不然我讓狗咬你。”蘭芝在屋內恨恨地罵道。

　　“嘿嘿！你那狗，正在吃哥哥給的大塊肉呢。”獨眼劉得意的聲音在窗外繼續著。

　　“趕緊開門，不然哥哥就自己動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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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蘭芝羞憤交加，她不知道這個無賴接下來還會做些什么，正在著急，就聽見外面叮叮咣咣一陣響動。蘭芝盯著窗外，仔細看去。只見獨眼劉瘦小的身體，已被另外一個高大結實的身影緊緊按在地上。

　　“哎吆！痛死我了”獨眼劉似乎是被擰了脖子般發出痛苦的呻吟。

　　“記住，以后再敢來這里，我打斷你的狗腿！”另外一個帶點沙啞的聲音厲聲呵斥。

　　“不敢了，你就是再借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了。”獨眼劉如小雞啄米般不停點頭求饒。

　　很快，院里恢復了平靜。蘭芝的心終于踏實下來，即使沒有看到臉，她也知道剛才那個打了獨眼劉的人就是王寶柱。三十大幾的王寶柱因為家里有個癱瘓在床的老娘，一直沒娶到媳婦。加上他又是個不愛說話的悶葫蘆。可葉蘭芝吃的苦，他全看在了眼里，明里暗里一直幫襯著她。比如今晚，如果沒有王寶柱，獨眼劉不定就得逞了。王寶柱的心思，蘭芝自然是懂得。如果沒有徐大哥，她是一定會嫁給他的。可現在不能，她有徐大哥。

　　這樣的日子一過又是七八年，在一個冬日的清晨，蘭芝打開家門時看見門口放著一個簸籮。她好奇地打開一看，里面竟是一個出生沒幾天的孩子。此時，孩子的小臉已被凍得發紫。蘭芝慌忙抱起孩子，前前后后找了一圈也沒見著一個人。她立刻明白了，一定是誰家不要故意放在自家門口的。既然這孩子來到了自家的門口，那就是緣分，就是自己的孩子。于是，蘭芝收養了這個孩子，并給她取名臘梅。

　　有了女兒臘梅，日子不再孤單，小屋里漸漸變得熱鬧起來。看著臘梅一天天長成了大姑娘，蘭芝以為生活從此可以一帆風順了。然而，文化大革命開始了。蘭芝這么一個地主出身的小姐，怎么可能逃得了這一劫。蘭芝永遠也忘不了那段被戴了紙糊的高帽游街和遭批斗的日子。要不是王寶柱花錢打點，不時給自己送吃的，自己早就上閻王爺那里報到了。

　　可無論再怎么感激，蘭芝始終沒法答應王寶柱。直到聽說王寶柱在山上砸石頭，被雷管炸死的消息時，蘭芝知道，王寶柱的恩情，這輩子都還不了了。

　　其實王寶柱有過一次成家的機會，他的癱瘓老娘曾托媒婆給他相過一個鄰村死了丈夫的小寡婦。據說，那女人眉眼長得周正，帶個女孩。女人倒是相中了他，可王寶柱竟說沒有相中對方。為此，還被那媒婆好一頓罵。想到他等了自己幾十年，至死都沒嘗過女人是個啥滋味，蘭芝就覺得更對不起他。可自己的心里住著徐大哥，萬一哪天徐大哥回來，自己得給他留著地兒。她把王寶柱的癱瘓老娘接到了自己的家里，一直伺候到老太太去世。

　　想來想去，窗戶已經發白，蘭芝奶奶索性起床了。等到工作人員敲門來接她的時候，蘭芝奶奶早已收拾停當了。為這一天，她等了太久。心底的激動讓老人的眼睛煥發出一種奇異的神采，讓七十多歲的葉蘭芝渾身散發著一種與年齡極不匹配的美麗。工作人員在見到老人的那一刻，幾乎看呆了。

　　尋親欄目組的節目正在燈光閃爍的舞臺進行著，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了。隨著手持麥克風的主持人一聲聲倒數的計時，“五、四、三、二、一！”那扇紅漆的大門終于一點點打開。明亮的聚光燈，及時地聚焦在了一個坐著輪椅的老人身上。場上一片靜謐，葉蘭芝久久地注視著越來越近的老人。看清了，是他，是她的徐大哥。盡管他已滿頭白發、皺紋叢生；盡管他戴起了眼鏡，可那雙同樣盯著自己看的眼神沒有變。

　　當兩位老人終于近在咫尺，四目相對的時候，一行行渾濁又熱烈的淚從他們的眼中悄然滑落。時隔半個多世紀的兩雙手，跨越萬水千山，重又緊緊地握在了一起。眼前的情景，讓所有在場的人無不動容，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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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持人用低沉又深情的聲音，講述著徐秉遠老人傳奇的一生。葉蘭芝隨著主持人的講述，知道了徐大哥也是歷經槍林彈雨、九死一生。多虧一手好醫術，救了國民黨一位大軍官的命。后來因為國民黨的失敗，又隨那位軍官去了臺灣，在那兒扎下了根。徐秉遠憑著一手好醫術，現在已在臺灣開了自己的中醫院。

　　當主持人講到徐秉遠早已娶妻生子，如今兒孫滿堂，盡享人間天倫的時候，葉蘭芝的精神徹底垮了。盡管在這之前，她想到過徐大哥可能早已成家，可真正聽到這個消息，她還是無法接受。五十五年啊！自己等了整整五十五年，等來的是人家的兒孫滿堂，等來的是自己暮年的處子之身。這多像是個笑話，這簡直就是個笑話。

　　“相見不如懷念”，這回她真的信了。葉蘭芝嚎啕大哭，她哭得聲嘶力竭，哭得傷心欲絕。她為死去的王寶柱哭，她為這么多年受盡的苦而哭，更為支撐她走過幾十年的理想破滅，放聲大哭……

　　她的身體一點點軟了下去，在倒下去的最后一刻，葉蘭芝的眼前一片模糊。

　　三天后，葉蘭芝與世長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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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簡介：默淺，無戒學堂簽約作者。一位歷盡滄桑仍愿追求詩和遠方的文字愛好者。

　　有那么一段回憶，無論經過多少年都不曾褪色

　　有那么一段感情，雖然未時時想起，但你知道，它就在那里

　　小伙伴們，有沒有一段記憶讓你難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