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好一點吧，謝謝

成都有杏書店，前些天說不能開了，現(xiàn)在又說可以開了。說不能開，大概是因為不可抗力；可以開了，或許是因為可抗力。

在說不能開的日子里，很多人在悼念這家書店，有的人表示不解，有的人表示憂傷，用教員的話來說：大家都在“寄托我們的哀思”。

人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偌大一個城市竟容不下一家書店”。

其實不要說一個城市了，大學(xué)校園容不下一家書店也不新鮮。我所在的校園里，也有這么一家書店，幾年前就沒有了，我也曾寫文寄托哀思。

那篇文中說，這種書店是美好的東西，而有一種力量，在使一切美好的東西逐漸消亡。正如勞東燕女士所說，有一種力量在拖著整個社會下沉。相比之下，我的用語更加莽撞：這個社會好比一瓶水，里邊有了一點尿，還是一瓶摻了尿的水；但是尿越來越多，就變成一瓶摻了水的尿。

這些書店，和那些紀(jì)念這些書店的人，就是這個尿瓶里的水。

但這次也許表示哀悼、憂傷和不解的人足夠多，使瓶子的局部發(fā)生了變化，水足夠多了。

這就是我說的可抗力。這種力量，人家可以理你，也可以不理你。這次理了，很幸運。

更幸運的是，這一次沒有犯大王邏輯。

我們都知道山大王的米蘭達(dá)宣言：“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钡€有后兩句才是最要緊的：“你敢說個不，管殺不管埋！”

所以山大王宣言的要點就是：你不能說不，或者干脆不能說話。

這種山大王邏輯其實無處不在，有時候表現(xiàn)為家長邏輯，有時候表現(xiàn)為老師邏輯。意思都是一樣的：你說的也許對，但是你說就是錯。

我們小時候找爹媽要糖吃，經(jīng)常是先挨一個大耳貼，再給你糖吃。給你糖是因為可以給，給你耳貼是因為你不該要。

讀中學(xué)的時候，有一位老師把瓦礫讀成瓦樂，我當(dāng)場糾正了他，他嚴(yán)厲批評了我。他語重心長而又無懈可擊地說：“老師不是說你那個字讀得不對，但是難道你語文成績好就可以不遵守課堂紀(jì)律了嗎？”

這種大王邏輯出現(xiàn)在我們遇到的幾乎每一次公共事件中：例如在徐州那次脖子上戴大項鏈的女人事件中，有很多人曾疑惑：那個農(nóng)家難道有什么背景？怎么會有關(guān)方面動用這么大力量來處理輿論？當(dāng)時我寫過一篇文章談?wù)撌录澈箅[含的八條邏輯，其中最重要的是：這事兒是有的，但不能你們說，只能我們說。我們說了是我們的成績，你們說了就成了我們的失誤。所以千錯萬錯，你說了是最大的錯。

這種大王邏輯，讓同志們很辛苦，讓草民們很無語。

所以我們經(jīng)常看到，只要一有事，同志們就二話不說先把鍋搶過去背上。本來只是人販子的事，或者小混混的事，或者學(xué)校敲學(xué)生竹杠，或者奸商賣過期食品，或者有人不想活了；最后無一例外都變成了當(dāng)事方甚至吃瓜群眾和同志們的對峙。

所以我常說：不要光看到同志們會甩鍋啊，他們也很會搶鍋。

所以，這次悼念有杏書店的人越多，我就越覺得書店怕真是開不了了。因為大王邏輯要被觸發(fā)了。

然而，這次竟沒有。

像這種人們說話，居然被同志們聽進(jìn)去了，在我見聞之中，多年以來僅僅是第二次。上次是四川樂山，人們高聲反對提高停車費，停車費也就沒提高。

這真的是為四川、為成都大大地加分了。作為區(qū)域的表現(xiàn)，這種加分帶來的意義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蘇超，超過了淄博燒烤，超過了科目三舞蹈。

成都曾被封為私車第四城、二線第一城，乃至超女第一城。甚至有段時間差點被安上一個喜劇性十足的頭銜，叫東方伊甸園。其實，所有的辛辛苦苦投入巨大的官方操作，影響都遠(yuǎn)不如九眼橋一次夜間艷遇、冒菜桑拿一次周年大集，更不如一首叫《成都》的民謠。

也許這次同志們看到了：有杏書店有可能成為又一曲關(guān)于成都的歌謠。

作為成都人，我經(jīng)常被外地朋友打聽這里的環(huán)境到底如何。人們提到得最多的是它的包容、開放和文藝的名聲，它的據(jù)說是全國最多的街邊咖啡座和書店與講座。

一個城市需要有內(nèi)核，在喧嘩與騷動之外，人們需要感受到善意、美好、思想與自由。如果沒有這些內(nèi)核，哪怕你有再多燒烤和私車，都會像教員說的：當(dāng)他的革命處于低潮時，生活只剩三件事，吃飯、睡覺和拉翔。

如果一家只銷售官方出版社的正規(guī)出版物的書店。不是因為經(jīng)濟原因而在一座城市開不下去，那無疑很荒誕。如果開不下去的原因是它要舉辦講座和交流活動，那就更加荒誕——因為按照這種邏輯，餐館和茶館就要因為人們相互聊天而關(guān)門。當(dāng)然，也可以在墻上張貼“莫談國是”，那就叫荒誕得令人無語。

也許是因為肉眼可見的XX率的暴跌，使得“人”終于顯得比較重要了。很多城市都希望有更多的人到他們那里去，而且去了就別走。成都有句宣傳語叫：“一座來了就不想走的城市”?，F(xiàn)在這句話似乎變得比較真誠了，但要點不是你想不想走，而是成都不想你走。

所以，城市們可能因為不想讓人走，而需要作出一些美好的姿態(tài)，留存一些美好的東西。這又用得著教員的話了：事物都是一分為二的。

是啊，變好一點，哪怕一點點，都能留住人，留住希望。

前些天，和有杏書店要關(guān)門的消息同時流傳的，是相聲內(nèi)容需要事先備案。于是出現(xiàn)了一副對聯(lián)：

有杏書店不幸，德云相聲得暈。

現(xiàn)在有杏書店又可以開下去了，于是我得出了一副對聯(lián)：

有杏能容內(nèi)核，無語則走他鄉(xiāng)。

如果要為這副對聯(lián)加個橫批的話，那就是：

就這樣好一點吧，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