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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周恩壽被捕經過
作者:周秉鈞
父親被捕,七媽讓我連夜住進西花廳
“文革”中伯父(周恩來)除了應對全國的混亂局面外,不久,也必須面對自己家中的意外情況了。1968年1月,我正在北京參加空軍系統學習毛著積極分子大會。會開完了,我準備第二天就回部隊。所以,當晚買了條中華煙回去看父母。到家,卻發現爸爸不在。問15歲的小妹妹秉建,她支吾著說出去了。“這么晚了還能去哪兒?出遠門還是見朋友?”我接著問,秉建忍不住了,說爸爸昨晚被人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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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恩壽
我大吃一驚。因為家里沒電話,趕緊跑到外面用公用電話打電話給七媽(鄧穎超)。七媽說:“這事我已經知道了,你現在馬上來我這一趟!”
我趕到西花廳時,天已經黑了。大冬天的,很冷,七媽正穿著一件大衣站在走廊外面的臺階上等我。我上臺階,敬個軍禮。不等我說話,七媽就開口了:“秉鈞,你回答我,你對這事是什么態度?”
我也不愧是學毛著積極分子,(笑)說毛主席在1955年“肅反”的時候講過:“這次肅反不同以往,可捕可不捕的不捕,可殺可不殺的不殺。”這次既然抓了,看來是非抓不行了。但是我搞不清楚事實,沒法進一步表態。
七媽說“好吧”,轉身和我一起進客廳,又說了一句:“你知道我為何在此等你?就是要在你沒有進入客廳、腦子來不及轉圈的情況下問你。你這時說的才是真心話。你的態度是對的。”然后又告訴我:“你今晚就住我這里,不用回去啦。”
我說明天要回部隊,行李都在家,而且剛才還沒有見到媽媽,我得和她談談。
七媽說:“應該和你媽媽談談,但再晚也要回我這里來。”
我明白她的意思,在我爸爸剛被抓的情況下,我在家里住,日后萬一審查起來也說不清楚。住在七媽處,就不會有人說什么了。
我又馬上趕回家里,向母親詳細了解情況。母親說,昨天晚上,是北京衛戍區的政委黃作珍親自來家里帶人的。我媽問怎么回事,黃說還要了解才能真正搞清楚,只是要她相信群眾相信黨。該上班上班,教育好孩子,此事不能外傳,就連對兒子也不能講。還交代說,父親的退休金照發,但我們家人不能動,每月會有人按時來取30元作為他的生活費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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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恩壽一家
一家人愁云慘淡。我對母親說,咱們都等等情況再說吧。母親還說,她在我爸的抽屜中發現了500塊錢,問我怎么辦。我說要問七媽,然后給母親留了200塊錢,拿上行李,穿上大衣,就又去了西花廳。
這時已經10點多了,伯父也回來了。我對他說:飛行員要忠誠老實,既然父親出了問題,我就不能隱瞞,回去要向組織怎么說?
伯父說,不要給你們的基層組織說了,直接給吳司令(吳法憲)說吧。
我又提到500塊錢的事。伯父說,告訴你母親,看看是不是新票子,號碼是否連起來的,如果是,就不能動。
次日早上7點,我起床到客廳,伯父已經從外面辦事回來了,告訴我:“不要再找吳司令了,我昨晚見到他了,已經說了此事。你何時能向你們基層組織講,我會告訴你的。”說完這些,又進了他的辦公室。
七媽說:“這事要盡快讓秉德(周秉鈞的大姐,時在西安工作)知道。我馬上寫一封信,你給小六(周秉鈞的小妹周秉建,讀中學)送去,讓她馬上去西安。”
我拿信找到小妹,因為學校里不方便說話,就到了西單電報大樓大廳,將信給她,讓她馬上坐火車到西安去了。
隨后,我也回到廣東。再也沒有父親的任何消息。只是聽母親說,每個月都有一個叫王金嶺的干部到家里來拿爸爸30元的退休金,或者一些換洗衣物。但父親具體關在哪里,一直不知道。直到1975年夏天,父親才被釋放,整整關了七年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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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夏,周恩來、鄧穎超與周秉德、周秉宜、周秉鈞在頤和園內的諧趣園
伯父親自簽署逮捕令,伯父去世后我們才知內情
但是,對我父親究竟為何被抓,我們一直不是很清楚,直到1981年,有一次七媽把我父親、母親和我們幾個孩子叫到了西花廳,專門講述了這件事情的經過。七媽說:
“你們伯伯(周恩來)到后來”——七媽說話不喜歡用極端的詞語,“后來”也就是臨終前的意思——“拉著我的手說了一句話:‘一切都拜托你了!’我想,黨和國家的事情也不可能拜托我啊,只能是家里的事,而家里也只有同宇(即周恩壽)這件事最大了。我這兩年專門調材料來看,才弄明白怎么回事。”
原來,我父親當年有幾個比較投緣的朋友,其中一個是王光美的哥哥王光琦,此外還有兩個老教授。四人經常在一起吃飯聊天,也難免有些牢騷。劉少奇一倒臺,王家也要清查。紅衛兵在王家抄家時發現一疊請柬,上面有我父親和另外兩個教授的名字。很快,除了我父親,王光琦他們三個都被紅衛兵抓了。但是,在這個過程中,其中一個教授自殺了。紅衛兵一看死了人,不好辦了,就將所謂的案卷統統送到了中央文革。江青看到有我父親的名字,就批了一句:請總理閱。這等于是將了伯父一個軍:你的親弟弟,我看你怎么辦!
伯父就此給主席寫了報告,并提出兩個建議:(1)交給紅衛兵辦;(2)先由衛戍區部隊控制起來,再由組織查證。并說明“我以第二種為宜”。而主席的批示也很簡單:請總理酌辦。
事情到了這個份上,伯父就親自下令批捕了父親。此事交由當時的公安部部長謝富治執行。但是,父親被關押的地方是北京衛戍區一個營房騰出來的地方。所以,并沒有像關在秦城監獄里面的人受到很大的摧殘。這里氣氛相對平和,每人一個房間,可在走廊散步。
講到這里,七媽也說“幸虧是在北京衛戍區”。我父親接著說“否則就死無對證了”。七媽說:“‘文革’中,你伯父也是用這種方法保護了一批人。”
到了1979年,我父親得到平反。后來,我與當年主管我父親的干部王金嶺成了好朋友。他告訴我:你父親不愧是總理的弟弟,甚至可以說是偉大的弟弟。因為那時經常有人過來審查他,就是想從他話中找漏洞,“抓一句話就能置總理于死地!”開始問不出來,后來就想各種辦法,比如說審問連軸轉,或者跳著年代問,試圖把我父親的思想搞亂。但是,他在里面沒有說過一句錯話,沒有給人抓住任何把柄。
不過,從另外一個角度看,伯父親自下令抓自己的親弟弟,這該有多難啊!我父親不過是個小人物,退休前也只是一個內務部的專員。
我保存的當年那份逮捕令上寫著“立即逮捕周同宇”的字樣,伯父還在旁邊用蠅頭小楷注明:“其妻:王士琴;三女:周秉德、周秉宜、周秉建;三子:周秉鈞、周秉華、周秉和,家住北京機織衛胡同27號”。
“文革”中,我們都能夠感受到伯父的艱難處境,但是誰也不能說什么。因為他絕對不允許我們問他工作上的事情。所以,即便父親被抓,我們誰也不再在他面前提及,更不敢說求情釋放的話。而且,在那個年代,連國家主席都被抓了,總理的弟弟又算什么呢?
周恩來1968年親筆批示
逮捕親弟弟周恩壽
作者:周秉德
爸爸被捕的真正的內情,直到“文革”結束后,王金嶺才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我。1968年,王金嶺從野戰部隊調到北京衛戍區,他真沒想到接受的第一個任務,就是抓我父親——周恩來總理的親弟弟周同宇(周恩壽),而且還是總理親自下的逮捕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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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恩來與周秉德
爸爸1924年春就加入了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同年冬天就轉為中國共產黨黨員。1927年蔣介石“清黨”時,爸爸遭蔣介石通緝。那時爸爸23歲,正在和一個姑娘談戀愛,癡心的爸爸因失戀向另一位負責同志請假,得允許后直奔了四川。伯伯誤認為是“擅離職守”,對爸爸做了“撤職查辦”的處理。
爸爸脫黨
1927年11月末,伯伯由香港到達上海,見了我爸爸又是一頓批評。當時我的爸爸年輕氣盛,受不得親哥哥的嚴厲訓斥,就離開了我的伯伯周恩來,也離開了革命隊伍。
直到幾十年以后伯伯知道真相后,也坦誠地說:“我那時年輕,火氣大,是我對他幫助不夠。”表現了他對弟弟的負疚和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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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同宇夫婦
1960年代初,爸爸胃潰瘍越來越厲害,經常請假在家休息,伯伯還安排他到外地治療了幾次,還請我七媽(鄧穎超)聯系當時協和醫院外科名醫吳蔚然大夫為他開刀,但他因病仍不能正常上班。于是,1963年6月,伯伯指示讓爸爸提前退休以后,爸爸的工資明顯地減少,可是家中6個孩子,除了我和當飛行學員的秉鈞外,還有4個孩子都上學,負擔很重。“秉德,我會交代成元功(秘書)他們從現在起,每月從我工資里拿出200元,還是由你拿回去給爸爸媽媽。”伯伯對我說,我除了點頭,還能說什么呢?
爸爸被捕的真正的內情,直到“文革”結束后,王金嶺才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我。1968年,王金嶺從野戰部隊調到北京衛戍區,他真沒想到接受的第一個任務,就是抓我父親———周恩來總理的親弟弟,而且還是總理親自下的逮捕令!
那天,公安部長謝富治遞給他一份文件,是周恩來總理的親筆批示的逮捕令:立即逮捕周同宇。旁邊周總理還用蠅頭小楷注明:其妻:王士琴;三女:周秉德、周秉宜、周秉建;三子:周秉鈞、周秉華、周秉和,家住北京機織衛胡同27號。“這是外交部紅衛兵報到江青同志那里的一個案子。”
“這個周同宇是什么人?”“他是周總理的親弟弟。”“總理的親弟弟!”王金嶺的頭嗡地響了起來:周總理親筆批抓自己親弟弟的逮捕令?“具體如何執行,由傅崇碧司令員給你布置。”謝富治說罷便起身出門去了。王金嶺敲開傅崇碧司令員辦公室的門,“把你從野戰軍調來,就是相信你有戰斗力!你要敢跟紅衛兵干!”
一身軍裝的傅崇碧司令員聲音洪亮,態度明朗:“這個案子是紅衛兵搞起來的,周同宇就是與王光美的哥哥一塊吃過幾次飯,紅衛兵就說是什么陰謀‘聚餐會’,是特務活動!完全是無中生有,無限上綱嘛!誰知案子報到江青那里,她倒動作快,不問青紅皂白,一下送到了總理辦公室。”
批示拘捕
“周總理找我去商量,我立即向他建議,與其讓紅衛兵亂來,不如由衛戍區出面用拘留的形式把周同宇保護起來,總理接受了我的建議,不過他提筆批示時想了想,把‘拘留’改為‘拘捕’,這是總理想得周到,拘留不能時間太長,而且不能搜查住所,拘捕當然就不同了。”
王金嶺非常專注地聽取傅司令下達命令:“這案子是紅衛兵弄起來的,人抓起來后,還要他們繼續介入調查,但你必須左右局面,這是難點之一;第二,拘捕周同宇的事,只能你知我知,絕對保密!”
“第二個問題好辦。我在野戰部隊當過偵察科長,我馬上去看一看周同宇家周圍環境,夜深人靜時去悄悄執行任務,保證人不知鬼不覺。”王金嶺已經明白了拘捕的真正含義是保護,心里點子也多了。“至于第一條,我一定牢記傅司令員的指示,決不給紅衛兵亂來的機會。”“好!”傅崇碧司令員雙手緊握住王金嶺的雙手,提高聲音說:“周總理已經批準了,從今天起,周同宇一家的事,都由你出面關照,你要記住,這不是為哪一個人,是為無產階級司令部分憂解難,為無產階級司令部作貢獻吧。周總理為國事已經操碎心,太忙太辛苦了,我們有責任不讓他后院起火!”王金嶺立下誓言:“司令員,您放心,保證完成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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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同宇一家
我永遠忘不掉第一次見到剛出監獄的爸爸的情景。
7年多沒見,爸爸眼含淚:“你知道我和什么人關在一起?都是部長以上的大人物!多虧有你伯伯,把我這小舟拴在了大船上,這才闖過險灘,要不早就翻船沉沒了!他們整我,目的就是為了整你伯伯,所以,天大的壓力,我也要堅強地活下去。”
(原載《人民日報海外版》2011年06月15日,本文作者周秉德是周恩來的侄女,曾任中國新聞社副社長,現已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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