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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秋十月的上海,本該是桂花飄香、紅葉顯現的時節。在市郊的辰山植物園,一群人卻被吸引到了櫻花大道。
“怪,好怪!”在園區工作9年的植物學博士郗旺驚嘆,原本初春才會蘇醒的染井吉野櫻此時竟然盛放,粉白色的花朵掛上枝頭。他掂了掂花瓣,其中許多片都有殘缺。“這是我見過的櫻花開得最亂的一年。”
園藝部的工程師們紛紛過來張望。在建園長達15年的記錄里,只有2021年出現過類似景象。
“今年沒有秋天。”工程師陳嫣妮苦笑。
郗旺的神色很快變得擔憂。工作以來,尤其是今年,異常的天氣越發頻繁地擾動植物生長,給園區管理制造著意外與矛盾。他曾試圖將憂慮傳遞給更多人,卻遇到過不解的聲音:“我怎么沒有感受到?”“離我也太遠了。”
郗旺有些無奈,比起眼下的天氣,氣候是一個更大尺度的命題。很長時間里,一些危害會在不起眼的角落生長,直至極端事件將它們推向公眾視野,而那時,許多損失已經難以補救。
植物正以它緩慢的響應警示著人們,應對氣候變化也是一種長期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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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開放的櫻花,許多都有些殘缺。 馮蕊 攝
不易看見的傷害
人們最早察覺出異常,是在今年夏天。
八月初,梅雨季一過,烈日開始籠罩上海。在徐家匯的氣象觀測站里,數字一度飆升到40攝氏度。
陳嫣妮主管的槭樹,成了植物園里的受害者。
這是一種落葉闊葉樹木,多分布在北半球溫帶地區。每年11月下旬到12月中旬,辰山植物園里三百多棵、135種槭樹,葉片會漸漸變色,蔓延成園區重要的紅葉景觀。
槭樹的“面子”是極薄的。陳嫣妮解釋,槭樹的樹葉、樹皮都容易受到日光灼傷。葉子在持續的暴曬下會變焦,提前脫落。樹皮則會出現受損、開裂的情形,讓微生物更容易入侵樹木、造成感染。
不巧的是,槭樹園的位置又正對著河道,陽光經過水面折射愈發強烈。
類似的悲劇早有先例。郗旺記得,五年前的夏天,植物園種過兩棵南洋杉樹。這一樹種本身就適合在高海拔地區、20多攝氏度的環境里生長,那會兒竟被活生生地“熱死了”。
陳嫣妮不得不思考起保衛紅葉的方法。
搭個防曬的棚子?她和同事想了想,這個方法行不通。上海在夏天會遭到臺風襲擊,沒能及時拆除的棚子有坍塌風險。
通常他們就讓一株矮小的槭樹灌木挨著一棵高大的槭樹喬木種植,大樹剛好能為小樹遮陰。
陳嫣妮和同事又找來藍綠色的布條,把一些得不到蔭蔽的高大樹干包得嚴嚴實實。每隔七到十天,就對易曬傷的樹葉打一次抑制蒸騰的藥劑。
陳嫣妮長舒了口氣,這可是上了雙重的保險。“哪怕一些曬傷的葉子沒有保住,只要枝條、樹芽能保持水分,可以再施點肥,讓樹木在秋分時二次展開新葉,捱到變色的時候。”
沒過多久,這些方法就帶來了新的問題。
在國內,槭樹最害怕害蟲,光肩星天牛。它們喜歡在一些高大喬木,尤其是櫻花、海棠和槭樹的樹干上鉆孔產卵,幼蟲們在洞里不斷滋長,進一步加劇蟲害。
原先,這些孔洞在薄薄的槭樹皮上尤為明顯。可現在,陳嫣妮發現,它們被布條給遮蔽了。
天牛也變得難以察覺。陳嫣妮說,天牛在春末夏初就會成蟲活躍,從五月起,她會提前打上毒性較低的農藥防治。盡管如此,天牛接觸到藥物后不一定直接死亡,很多時候只是昏倒了,再由巡邏的園藝師傅撿起來處理。
“槭樹的木質本身就很脆。”陳嫣妮很為難,讓園藝師傅每天拆開布條并不現實。只能每隔一個多月,定期拆布檢查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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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日光、高溫灼傷的葉片邊緣。 馮蕊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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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扎與打上支撐架的喬木。 馮蕊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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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旺在查看受損的樹皮。 馮蕊 攝
意料之外的風
這時,一場強對流天氣突然襲卷了園區。
九月的一個午后,在工程師們的記憶里,天空一下子全黑了,“嘩啦啦”的大風伴隨著雷暴襲來,僅僅過了十多分鐘,整個植物園就倒下了幾十棵樹。
陳嫣妮見到,越高大的樹木,此時卻越顯脆弱。龐大的樹冠在風中搖晃,承受著更大的沖擊力。
她已在多數高大槭樹的四周用桿子撐起了穩固的三角形支架,可一些樹干變脆、本來就受過傷的大樹,連同支撐一起倒伏。緊接著,一旁那些被蔭蔽的小樹也被巨大的重量給砸壞了。
“每年都會有百分之二左右的樹,會禁不住高溫、高濕的環境被淘汰。”管理櫻花園的工程師虞莉霞說,樹的死亡本身是一個自然選擇的過程。植物園在建設初期,有很多歷史遺留的原始樹木,便是通過極端天氣被陸續篩選。天氣的沖擊也能夠幫助工程師們進行研判,哪些品種能夠適應當地氣候、環境、進一步推廣種植。
但這場強風過境,更多樹木承擔了意外的代價。
“強風對于那些內部不健康的樹木是一場更大的考驗。”虞莉霞看到,植物園后山上一批胸徑有四五十厘米寬的老柳樹,由于年代悠久,又受到嚴重蟲蛀,頻頻被大風“斷了頭”,只剩下了沒幾棵。
“園區里的行道樹是一棵都不能少的。”虞莉霞說,冬天就得在一些缺口上進行補植,前后得花費一個月的時間。
陳嫣妮感到一陣沮喪。她一清點,整個園子仍舊有六七棵槭樹倒下、死亡。
她目睹一些幸運的樹木還能繼續扶正和加固,折斷的樹木都被工程師們拖走加工成肥料。她在剩下的樹樁上將斷枝處修剪平整,在傷口涂抹好防腐的藥物,防止蟲害在風雨后滋生。
原本所有人都在擔憂著臺風的來臨。可“杜鵑”“海棠”都沒有在植物園里留下太多蹤跡。相反,這個夏日格外地漫長。
在新聞報道里,2025年上海的高溫日數累計達到54天,僅次于1934年的記錄。這年的中秋節也成為史上最熱,當天城市的最高溫度仍舊在35攝氏度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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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植物園里,許多原始樹木年代悠久。 馮蕊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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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槭樹孤零零的,周圍三棵樹都在強風中死去。 馮蕊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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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開的櫻花樹在一片綠意中格外明顯。 馮蕊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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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能夠順利排水,櫻花大道進行了重新鋪設。 馮蕊 攝
滯后與連鎖
人們從植物中發現,把時間拉長,眼下的選擇會在將來回響。
八月之前,虞莉霞還在為連綿的梅雨煩悶。“櫻花樹對水是很挑剔的。”她解釋道,櫻花樹的根系容易受到土壤中水分的影響停止生長,尤其具有吸收功能的毛細根經不起水淹。
每隔三到五年,園區就會對排水系統局部更新。不久前園里便對櫻花大道的路面重新進行鋪設,每隔九米做了一個排水溝。
往年進入九月后,工程師們不會再給許多喬木澆水。虞莉霞沒料到,這場高溫、干旱會如此持久。越高的樹木受到的影響越大。水分從根莖運輸到葉片,距離比一般的樹木都要長。
因此葉片干渴的信號也常常是滯后的。每過幾天,虞莉霞就得和同事挖開樹木的根部,把約10厘米深的土壤鏟出來摸一摸。許多樹木的土已經沒法捏成自然的團狀,澆水作業就得跟上。
經濟的成本隨之越滾越大。
郗旺看見,植物園的灌溉用水都來自河道,隨著蒸發不斷加劇,河道的水位逐漸下降到40厘米,只能依靠潛水泵抽水。
虞莉霞目睹,每一臺抽水泵每天就要消耗近15升的汽油,花費上百元,一臺水泵又得配備兩個操作的師傅。常規的澆灌系統已經無法滿足需要,護隊組只得增加澆水設備,在植物園不到二十分之一的面積里,就固定一臺機器。
波瀾漸漸傳遞到葉片。
“綠葉在持續的高溫與干旱下受到損傷,脫落酸和一些應對不良環境的激素就會增長。”郗旺解釋道,這時身為“耗水大戶”的葉子不得不向樹木傳遞信號:要趕緊彼此分離,來減少樹木本身的水分流失。
他眼看著,許多葉子沒有熬到變色的季節。“紅葉的形成需要寒冷來刺激。”郗旺說,在低溫環境下,葉泡需要積累較高的糖分以抗寒,和花色素一同形成花色素苷,這正是令葉片變紅的色素。
從八月末開始,一些櫻花樹的綠葉就紛紛開始脫落。等到了十月初,大部分的櫻花樹已經變得光禿禿。
櫻花終究被“欺騙”了兩次。
郗旺描述,脫落酸先發出信號,讓櫻花誤以為冬天來臨,體內的生長激素逐漸回落,準備休眠。
而三個月來,溫度遲遲沒有下降,甚至出現了回升,“和桂花需要降溫的信號不同,溫暖的信號會讓櫻花產生誤解,認為春天來臨,得趕緊蘇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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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樹葉已經變色,但多數葉子在綠色時已經脫落。 馮蕊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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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旺說,往年秋日的佘山早已變成黃色。馮蕊 攝
矛盾的景觀
進入十月,虞莉霞便犯了難。
如果不想讓櫻花在秋季反常開放,就得遏制水分的供給。然而櫻花樹的周圍正是園區規劃好種植黑麥草的地方,正是播撒草籽的季節,不得不繼續澆水。這樣一來,水分刺激櫻花打破了休眠,開花的進程提前啟動。
虞莉霞介紹,辰山植物園主要有兩條櫻花大道,分別種植著河津櫻和染井吉野櫻。
園藝部每年都會記錄花期。虞莉霞反復翻看數據,只有在2021年的11月,河津櫻在秋冬季節有30%以上的花芽萌動、盛開,一直等氣溫下降到10攝氏度以下才停止繼續開放。
今年,染井吉野櫻也出現了集中的開花,花期特別異常。如今虞莉霞已經看到了至少10%到20%的花量。“11月的氣溫并不會阻止開花的速度,估計今年河津櫻的開花數量會超過2021年。”
在槭樹園里,陳嫣妮同樣苦惱。
十月底,上海溫度從30多攝氏度驟然下降到17攝氏度。遲到三周的桂花總算飄出了香氣,可多數槭樹葉片卻并未變紅,還出現了對降溫的“緊急響應”,紛紛脫落。
“溫度連續10到14天維持在10到15(攝氏度)之間,葉子才會顯露出秋色。”陳嫣妮見到,整個槭樹園里開始變紅的只有一株(秋焰)弗里曼槭樹。
這下植物園的宣傳人員急了起來。園區早已和合作單位約了稿,要寫紅葉景觀的文章,現在可怎么辦?
但人們憂慮的遠不止這一個秋天。
虞莉霞嘆息,櫻花是植物園初春最重要的景觀之一。這些已經開放的櫻花,不可能二次形成在來年正常開放的花芽。明年櫻花季的花量就會減少,游客還怎樣好好賞櫻?
“落葉和花期的錯亂都會威脅到第二年植物的長勢。”郗旺強調,光合作用的時長會隨著葉子提前脫落而變少,儲存給第二年開花、生長所需的養分也就相應地減少了。
在郗旺的觀察中,這些錯開的櫻花都有些發育畸形。“褶皺比正常情況下要多出許多,一般的櫻花在花瓣前端有一個標志性的缺口,現在壓根就沒有。晚櫻原先蓬蓬的花朵還卷了邊,沒那么飽滿了。”郗旺有些摸不著頭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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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近河畔的櫻花長勢更好。 馮蕊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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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旺在拍攝提前盛開的櫻花。 馮蕊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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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早開的櫻花都顯得萎縮。 馮蕊 攝
長期主義
數年以來,郗旺會將“植物錯亂”的擔憂傳遞給園區之外的人。他時常遇到相似的疑問:“這和我們有什么關系?”
郗旺笑了笑說,其實植物沒那么被動。通過研究植物的響應,反過來也能夠預測氣候變化,對氣象災害的管理有著啟示。
如今在中國科學院地理科學與資源研究所,副研究員王健便長期從事物候研究,監測著植物開花、展葉、落葉等行為的規律。
王健指出,物候的變化指示了氣候變暖的存在:截至去年,全球的平均氣溫已經比工業化前水平上升1.55攝氏度。
“溫度、降水是植物生長重要的影響因素。”他翻看研究數據,從上世紀80年代到2000年前后,隨著溫度攀升,全球范圍內春天植物的展葉(葉子逐漸展開)期整體都在提前,在部分地區,“春天”可以提前一到兩周出現。
相比之下,秋天落葉期的物候顯得難以捉摸。“有些地方在提前,有些地方又在延遲,。”王健說,在國內,“秋天”的出現整體仍是拖延的,和風速、城市中的燈光、污染等因素也存在關聯。
但他補充,到了2000年以后,春天展葉期的變化幅度開始下降,許多區域的數據都出現了上下波動,秋天的落葉期更沒有固定的變化趨勢。
這意味著,在更小的時間尺度里,看似緩慢的物候與氣候變化,“已經變得沒那么有規律了。”王健看到,行業內的人紛紛談論,極端的天氣事件變得越來越多。
在他眼中,這些波動正告訴人們,面對更加不確定的自然,要改變以往的態度與觀念。
王健發現,應對極端天氣與氣象災害,許多人會抱著迅速的想法,“澆了水,排了澇,損失就得立刻補救過來。”
但實際上,生態系統一時的反應,常常是長期影響的顯現。“植物也是有記憶的。”在王健的研究里,這一個月的極端降水,過了幾個月的時間才在植物的生長中發揮作用。春天的葉子怎么也不展開,其實是植物在去年冬天的干旱中就受到損傷。
同樣,在種植農作物、地區生態甚至是防災減災的管理中,“許多隱形的傷害沒有被及時發現。”王健說,無論是預測還是應對氣候變化帶來的危害,人們的目光都要更長遠一些,把關注與預防的措施放在平時。
十月底,郗旺的辦公室里還放著一棵死去的盆栽。
這是郗旺親手種下的麻櫟。他只是離開了一個周末,回來時就發現葉片完全萎蔫了。盡管他試圖澆水補救,一周后還是等來了麻櫟的死亡。
郗旺沒有丟掉樹苗。枯黃的葉子靜靜地佇立在窗邊,記下了一個特殊的秋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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園區里隨處可見粉白色的櫻花掛上枝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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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辰山植物園,春季才有的白玉蘭冒出了一個花骨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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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本該盛放的花芽,才剛剛有萌動的跡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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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旺沒有丟棄掉死亡的樹苗。 馮蕊 攝
原標題:《植物園不止失去一個秋天》
欄目主編:王瀟
文字編輯:王瀟
本文作者:解放日報 馮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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