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說：父親的棋局

作者：財神

老周書房里最顯眼的位置，掛著一幅他親手書寫的橫幅：“人生如棋，我為棋手。”這句話，是他一生的信條。作為一家瀕臨倒閉的集體小廠的廠長，他硬是憑著鐵腕和不服輸?shù)膭蓬^，將它扭虧為盈，撐了十幾年直到光榮退休。在家里，他也習慣了下命令，妻子溫和，兒子周哲從小就是他棋盤上的“兵”，只能前進，不能后退。

周哲的每一步，幾乎都在老周的規(guī)劃里：考上重點大學，讀他認定的“有前途”的機械專業(yè)，畢業(yè)后進入一家安穩(wěn)的國企。在老周看來，這是一盤穩(wěn)贏的棋，兒子正沿著他鋪好的金光大道前行。然而，這盤棋在周哲工作第三年時，出現(xiàn)了致命的“反撲”。

那是一個周末，周哲回家吃飯，平靜地宣布：“爸，我辭職了。和兩個朋友合伙，搞一個互聯(lián)網(wǎng)創(chuàng)業(yè)項目。”

飯桌上的空氣瞬間凝固。老周夾菜的筷子停在半空，仿佛聽不懂這幾個詞語的組合。“辭職？互聯(lián)網(wǎng)？創(chuàng)業(yè)？”他緩緩放下筷子，眉頭擰成一個深刻的“川”字，“你知不知道我托了多少關(guān)系才把你送進那個單位？那是鐵飯碗！你現(xiàn)在要去搞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

“爸，那不是虛的，那是未來的趨勢。我們做的是定制化旅游平臺，很有前景……”周哲試圖解釋。

“前景？”老周猛地一拍桌子，碗碟震得哐當作響，“我看你是被人洗了腦！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還多！我們那個年代，講的是腳踏實地，是組織紀律！不是你們這些年輕人異想天開，今天一個想法，明天一個項目就能成功的！”

“您的年代已經(jīng)過去了！”周哲積壓多年的怨氣終于爆發(fā)，“您根本不懂現(xiàn)在的社會！您只想我當您的提線木偶，走您認為對的路！可我的人生是我的！”

激烈的爭吵像一場風暴，席卷了這個往日平靜的家。老周氣得臉色發(fā)白，指著門口：“滾！你要是一意孤行，就別認我這個爸！”

周哲紅著眼眶，摔門而去。

接下來的幾個月，父子倆陷入了冷戰(zhàn)。老周覺得自己的權(quán)威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更痛心于兒子的“不懂事”和“不走正道”。他守著電話，既希望兒子服軟認錯，又拉不下臉主動聯(lián)系。他時常盯著那幅“人生如棋”的字，感到一種深深的失落和無力——這盤棋，他怎么就失控了呢？

妻子看著他日漸沉默和消瘦，心疼又無奈，只能悄悄給兒子發(fā)信息，告訴他父親血壓又高了。

一天傍晚。老周的老部下，如今已是某大型企業(yè)高管的李銘來訪。閑聊間，李銘提到：“老廠長，您知道嗎？現(xiàn)在有些年輕人搞的互聯(lián)網(wǎng)項目真厲害。我上次出差用的一個定制旅游APP，又方便又貼心，聽說就是幾個大學生搞的，才兩年，公司估值都快上億了。”

老周心中一動，裝作不經(jīng)意地問：“哦？什么APP這么厲害？”

李銘拿出手機，點開一個圖標：“喏，就叫‘哲途旅行’，聽說創(chuàng)始人里還有個是從國企辭職的，挺有魄力。”

“哲途……”老周看著那個簡潔的圖標，心里翻江倒海。兒子公司的名字里，有一個“哲”字。

那晚，老周書房里的燈亮到很晚。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研讀棋譜或者練字，而是打開了那臺落了些灰的電腦。他笨拙地敲擊鍵盤，搜索“哲途旅行”，搜索“互聯(lián)網(wǎng)創(chuàng)業(yè)”，搜索“周哲”……屏幕上彈出的信息讓他眼花繚亂，也讓他心驚。他看到了一些關(guān)于兒子公司的正面報道，看到了用戶的好評，也看到了這個行業(yè)日新月異的發(fā)展速度。

他第一次意識到，兒子所處的世界，和他熟悉的那個按部就班、論資排輩的世界，已經(jīng)完全不一樣了。他的經(jīng)驗，他的認知，確實可能已經(jīng)無法覆蓋兒子正在闖蕩的天地。那種“我為棋手”的掌控感，在鐵一般的事實面前，開始崩塌。

他想起自己對兒子的怒吼，想起兒子倔強又失望的眼神。他一直認為自己是正確的，是為了兒子好。可如果，方向本身就有偏差呢？如果，他引以為傲的“棋局”，規(guī)則早已改變了呢？

深深的愧疚和進行自我批評的勇氣，在這一刻戰(zhàn)勝了固執(zhí)。他關(guān)掉電腦，走到窗前，看著城市的夜景，霓虹閃爍，車流如織，這是一個他既熟悉又陌生的新世界。

幾天后，周哲接到了母親的電話，說父親想讓他回家一趟，語氣不同往常。周志志忑地回到家，發(fā)現(xiàn)飯桌上擺滿了他愛吃的菜，父親坐在沙發(fā)上，神情有些疲憊，但不再有往日的劍拔弩張。

飯后，老周把兒子叫進書房。他沉默了很久，才指著那幅“人生如棋”的字，緩緩開口，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小哲，爸爸……可能真的老了。我這段時間想了很多。我總以為我是下棋的人，能為你安排好最好的路。但我忘了，你才是你自己人生的棋手。”

周哲震驚地看著父親，這是他第一次從強勢的父親口中聽到這樣的話。

老周繼續(xù)說著，像是在進行一場艱難的自我解剖：“我的認知，停在了我的年代。我用我的尺子，去量你的路，還覺得你走歪了。是爸爸不對。我不該用我的想法綁住你，更不該說那么重的話……你的那個‘哲途’，我……我聽說做得不錯。”

最后那句話，他說得有些生硬，卻充滿了嘗試理解的意味。

周哲的眼眶瞬間濕了。所有的不滿和委屈，在父親這番笨拙的自我批評面前，冰消瓦解。他走上前，聲音哽咽：“爸……謝謝您。我們的路是不一樣，但您教給我的堅持和認真，我一直沒忘。”

老周抬起頭，看著已經(jīng)比自己還高的兒子，眼中閃動著復雜的光，有釋然，有愧疚，也有了一絲新的期待。他指了指棋盤：“來，陪爸爸下一盤？這次……你按你的章法來。”

周哲用力地點了點頭。

書房里，楚河漢界，棋局再開。但這一次，執(zhí)子之人，已然明了，最好的愛，不是控制，而是守望與見證。這盤父子之棋，終于在理解和放手之后，走出了嶄新的、充滿希望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