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浩月 | 土豆味青春

文 | 韓浩月

說來不怕你笑話，很長一段時間，我分不清番薯與土豆的區別。番薯叫地瓜，可土豆又叫馬鈴薯，叫馬鈴薯也就罷了，偏偏土豆的別名是地蛋，地蛋和地瓜難道不是一種東西嗎？……作為少小離家的山東人，請原諒我的糊涂。

北方人管土豆大多叫土豆，南方人的叫法可就多了，有叫洋芋的，有叫洋山芋的，還有叫薯仔、荷蘭薯的。不管名字有多少，土豆的樣子不會變，小土豆有點像獼猴桃，大土豆像捏圓了的小號橄欖球。土豆不管大小，都圓乎乎的，也有長形土豆，按照我的經驗，長形土豆沒有圓形土豆好吃。

吃土豆之前，要把土豆放在水龍頭下沖洗一下，用指甲扣掉它“肚臍眼”里的泥。用削皮刀去削皮的時候，土豆的味道就撲鼻而來：先是一股生氣（生瓜蛋子的生），再成熟的土豆，也有這股子不成熟的氣息；后是一點點腥氣，據說是土豆表皮吸收土壤里的異味物質導致的；再就是清爽氣，不同于瓜果的清爽，土豆的清爽里帶有一點生猛，怪不得說要將土豆徹底炒熟才好吃，炒不熟的土豆可能含有毒素，可令人頭暈、惡心、嘔吐……

我吃過兩三次沒炒熟的土豆，也就是差那么一點點火候，但確實頭就暈了，有惡心的感覺……這多像青春的味道啊，青春的感覺，很多時候和沒炒熟的土豆是一個性質的。我在想起我年輕時說過的蠢話、做過的蠢事時，胃與喉嚨之間，就經常泛起這種輕微的想要嘔吐的感覺。所以不敢輕易回想青春，每每要回憶的時候，心里就有個聲音說，“算了，放過他吧。”是啊，一塊青澀的土豆，埋在地里還沒熟就被挖了出來，放在鍋里沒經過大火爆炒，難以下咽是非常正常的。

詩人張棗有名句，“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我在默念的時候，時常把“梅花”替換成“土豆”。我的青春里沒有“梅花”，只有“土豆”。我年輕的時候，吃過太多土豆了。不吃土豆又吃什么呢，土豆那會兒便宜，1塊錢可以買好幾斤，10塊錢可以買一小麻袋，放在出租房的門后，早晨煮土豆，吃土豆泥，中午炒土豆，酸辣土豆絲，晚上燉土豆，土豆燉粉條。要是沒有土豆，十幾歲出門遠行的年輕人該怎么活下去啊。

我在城市里讀書的時候，不愿意住幾十人一間的大宿舍，和同學合租了學校附近村莊的一個小院。門口有燒炭火的爐子，門后長年累月存著一把就能拽出來的半袋土豆。你要問為什么非得吃土豆，不能搭配一點別的便宜的菜，比如白菜、蘿卜、菠菜嗎？這個問題，我沒想過。現在想來，可能是只有土豆耐存放，一兩個月也不會變質，而白菜、蘿卜、菠菜等，幾天吃不完就蔫巴了，要扔掉。

土豆即便生了芽，把發芽的上半截切掉，下半截仍然是可以吃的（當然現在絕對不要吃，避免中毒）。青春可以被浪費，土豆永遠不可能被浪費。因為我極少吃發芽的土豆，通常在土豆快要發芽之前，我會炒一大鍋，或者燉一大鍋，請要好的幾位同學來，把它們一口氣吃掉——就著劣質的白酒。

和我同租小院的人是班長，他大我幾歲。雖然可以同一個鍋里炒（煮）土豆，但他還是擁有自己的爐子和土豆袋。為了掙學費和生活費，我和班長經常逃課，去鄉鎮企業給學校出版的內刊拉贊助費，企業贊助一兩千元，內刊給企業刊登半個版的軟文廣告。我和班長拉贊助的路上，經常吃閉門羹，有一次在離開一家工廠的廠長辦公室后，剛拒絕我們的廠長喊住了我們，說晚上留下來喝酒，喝高興了就贊助你們兩千塊錢。那可是20世紀90年代，兩千塊對學生來說是巨款，我和班長年輕氣盛，把廠長喝趴下了，臨走的時候，帶走了兩千塊。

回學校之后，為了慶祝一下，請一堆同學去吃路邊攤。菜隨便點，啤酒管夠。吃著吃著，大家都覺得缺少了點什么。我沉思了一下，把菜攤老板喊了過來，說來兩盤土豆絲吧，一份酸辣，一份醋熘……兩盤土豆絲端上桌，同學們的聚會也就達到了熱鬧的頂峰，啤酒瓶子扔了一地。喝多了的同學席地而睡，深夜的火車緩緩駛過，悠長的鳴笛至今響徹于腦海。那個春風沉醉的夜晚，躺滿一地的年輕人，真是一顆顆算不上一盤菜、但又時刻覺得自己是盤菜的“土豆”啊。

到外省之后，偶遇商務飯局，如果有人誠懇地請我點一道菜，我總會說，“來一盤土豆絲吧，酸辣的。”如果有人面露詫異，我會補上一句，“土豆絲炒得好不好，決定這家飯店廚子的水平高不高？”誰會拒絕一盤土豆絲呢？但真有一些飯店的菜單上，沒有“土豆絲”這個選項，這時候就會把領班叫過來，半開玩笑地說，“不會做土豆絲，怎么能開得好飯店？”這句話說多了，已經可以和另外一句“名言”并列了，“沒有二鍋頭，怎么算北京的飯店？”

大家都知道，在北京的飯店吃飯沒有二鍋頭，是可以要求服務員出門左轉去超市現買的。所以，那些說沒有土豆絲的飯店，最后也都讓大家如愿地吃到了土豆絲——那總是最快被消滅的一盤菜。吃的時候，沒人對一盤土豆絲“說三道四”。

土豆味的青春，已經是中年人少有的能懷念的味道了。青春不再，中年將逝，愿老年時，我們的筷子，還能將盤子里的辣椒分到一邊，夾起那根土豆絲放在嘴里，閉上眼睛，仔細去體會土豆的真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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